作者: 江貽旭 發布時間: 2025-10-21
編者按:2025年8月30日,“新法家網站上線20周年座談會”在風景如畫的福建省古田縣藍田書院舉行。本文是曾任新法家網站編輯的江貽旭先生向會議提交的發言。
各位老師,大家好!我是江貽旭,畢業於同濟大學中國哲學專業,主要研究《易經》,現在是上海周易研究會的一員,非常榮幸能在此發言。我與翟玉忠老師相交多年,也見證了他一路艱辛卻卓有成效的學術探索歷程。今天,我想就經學研究在當代的路徑與視野,分享幾點粗淺的看法,特別結合當前AI技術發展的背景,談談經學的挑戰與機遇,懇請各位方家批評指正。
經學是我們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結晶,近代以來經歷了巨大衝擊。我認為,要讓經學這棵古樹重發新枝,關鍵在於緊扣其根本特質,明晰其核心使命,並不斷拓展其研究視域,以下從三個方面談談我的認識。
第一,經學的根本特質:整全之學的價值與當代啟示。
經學自誕生之初,就展現出包羅萬象、貫通天人的宏大格局。《易傳·系辭》記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1】,這不僅是具體的觀察,更是對天地人三才之道的系統性把握與整體性領悟。
近世大儒馬一浮先生深刻繼承了這一精神,提出“六藝該攝一切學術”的著名論斷。他的卓見在於揭示,《詩》《書》《禮》《易》《樂》《春秋》這六經,不僅僅是幾部典籍,更是所有學問的源頭與綱領。這提醒我們:經學研究應當超越局部的考據或單純的義理闡發,回歸其作為理解宇宙人生之整全智慧體系的宏大格局。
在今天,學科壁壘日益森嚴,知識日趨碎片化,經學所蘊含的整體性思維和系統性智慧,恰恰能為應對生態危機、科技倫理、文明衝突等時代性巨題,提供彌足珍貴的整合性思想資源。
第二,經學的核心命題:“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太史公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自陳其志,“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精煉地概括了經學的核心精神。這兩個命題,是貫穿經學始終的主軸。
“究天人之際”:旨在探究人與自然、宇宙的深層聯繫。經學傳統中,漢代學術中注重天人感應,代表人物如董仲舒強調“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天人三策》)、劉向提出“和氣致祥,乖氣致異”(《漢書·劉向傳》)的災異學說,走的是“由天到人”的路線;宋代學術注重學以至聖,代表人物如周敦頤強調“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太極圖說》)、“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通書》),走的是“由人返天”的路線。二者各有側重,皆留下寶貴的探索。
而追溯“天人之際”更早的源頭,則不得不關注學者們對“巫史傳統”的相關討論,【2】在《帛書易·要》中,孔子有一段論述,可見其對巫史之學的理解,“易,我後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於數,則其為之巫。數而不達於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未也,始之而非也。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塗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後乎!”【3】這正是孔子開出的一條從“由天到人”到“由人返天”的道路。
接下來我們談“通古今之變”。當今世界,最大的變革,莫過於以ChatGPT、deepseek等為代表的人工智慧技術的迅猛發展,它深刻改變著知識的生產、傳播與接受方式。而對於經學研究,它既有嚴峻挑戰,也蘊含著前所未有的機遇。
首先談“危”,AI強大的結構化數據處理和邏輯推理能力,會導致工具理性思維進一步強化,而經學思想與智慧則更加邊緣化;AI強大的文本生成和摘要能力,會導致部分研究者滿足於表層資訊的獲取,而進一步弱化沉潛涵泳、體證心悟的經典詮釋傳統。
接下來談“機”,AI可成為強大的輔助工具,能高效處理海量文獻(如歷代注疏、版本校勘),極大提升研究效率,拓展研究視野,使過去難以想像的宏大綜合研究成為可能;AI可為經學的普及和現代詮釋提供新路徑,如開發智能化的經典導讀、互動式學習平臺,利用模態技術呈現禮樂文化場景,使古老智慧以更鮮活、更易理解的方式觸達當代人,特別是年輕一代。正視和麵對這一挑戰,無疑是經學“貞下起元”的機遇所在。
第三,經學的研究視域:回歸《七略》的恢弘知識圖景。
《漢書·藝文志》繼承劉歆《七略》的分類體系,將學術分為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各家之學皆為王官學體系的一端,其中經學(六藝)居於核心與本源的地位。諸子之學與之相輔相成,儒、墨、道、法、名各家,或闡發經義,或質疑辯駁,或另闢蹊徑,與經學形成了深刻的思想互動。史家著作(最初以《春秋》為範本,後“蔚為大觀”)則是經義在時間長河中展開的實錄與驗證。技藝之學(兵書、數術、方技)與經學血脈相通,兵家韜略、天文曆算、醫藥養生(方技)等實用知識體系,其理論基礎(如陰陽五行、天人感應)實際上與經學核心經典(尤以《易》、《禮》為要)緊密相連,構成了“道”“器”相即、“知”“行”不二之整體。
因此,今天的經學研究,應當努力避免自我設限、“畫地為牢”。提升關聯視野:注重與諸子思想、歷史研究乃至古代科技思想(術數、方技)的互動與互證。只有理解古人將形上之“道”(經)與形下之“術”(技)、內在心性修養(內聖)與外在事功建立(外王)視為有機統一體,我們才能更整全、更鮮活地把握經學之精神實質及其歷史實踐。
最後,我想以近代易學家杭辛齋的一段話來作為發言的結尾,“吾輩丁茲(丁茲——正趕上——筆者注)世運絕續之交,守先待後,責無旁貸,亟宜革故鼎新,除門戶之積習,破迂拘之謬見,以世界之眼光觀其象,以科學之條理玩其辭,集思廣益,彰往察來,庶五千年神秘之鑰可得而開,興神物以前民用。”【4】
杭氏所言所指在《易》學,而實可通向於經學,願與諸君共勉!
注釋:
【1】潘雨廷先生指出:“若八卦之作,本諸外物。曰‘仰則觀象於天’者,今曰天文學,包括氣象學;曰‘俯則觀法於地’者,今曰地質學,包括礦物學和水利;曰‘觀鳥獸之文’者,今曰動物學,包括仿生學;曰‘與地之宜’者,今曰地理環境,包括植物學;曰‘近取諸身’者,今曰人類學,包括生理學、心理學和醫學;曰‘遠取諸物’者,今曰物理學,包括化學。當八卦既作,‘以通神明之德’者,今曰社會科學;‘以類萬物之情’者,今曰自然科學。我國先秦之學者,能有如是明確概念,以分析宇宙中一切現象,文化之發達可喻,《周易》之價值亦可喻。”參見《潘雨廷先生談話錄》,張文江記述,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51頁。
【2】參見李澤厚《由巫到禮 釋禮歸仁》、餘英時《論天人之際》。
【3】大意為:對於《易》,我是把祝卜的功能放在次要地位上,我重點觀察它其中的德、義呀!暗求鬼神佐助,而達於蓍策之數;明瞭蓍策之數,而達於道德,守仁行義。隱求鬼神佐助,而不能達到數占,這是巫的筮占;達到數占,而不能達到德、義的層面,這是史的筮占。史巫之筮,其趨向是暗昧的,其開端是有誤的。後人責怪我孔丘的,或許因為《易》吧?我求索《易》中的德、義而已,我與史、巫等在學習《易》的筮占方面是一樣的,但學習《易》的最終歸趨是不同的。君子修養德行乃求福故很少祭祀;踐履仁義乃求吉,故很少卜筮。對於《易》,我們應該把祝巫卜筮等行為放在次要地位了吧。參見連邵名《帛書周易疏證》,中華書局,2012年,第409-411頁。
【4】杭辛齋《學易筆談初集》,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2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