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5-07-05
經學不同於史學實錄。後者只是歷史記憶,猶如長時段的新聞報導。經學也不同於文學虛構,以抒發個人思想情感為目的。經學的基礎可以是神話,可以是詩歌,可以是史實,可以是禮樂,甚至可以是占卜資料,它通過將這些原始資料模式化,樹立一種典範,傳達超越時代的價值和真理。
這在中國文化中稱為“立象盡意”或“因事寓教”,它是一種比書寫和語言描述更為高級的表現形式,儘管人類所有的神聖經典都要靠口頭或書寫流傳。孔子談到《易經》寓聖人教化、宇宙人生大道於六十四卦時說,書面文字不能完全表達作者的語言,語言又不能完全表達人的心意(用當代科學哲學的觀念說就是“資訊不能代替意識”),那麼,聖人用什麼辦法表達心意呢?他們建構典型形象來表現,比如用六十四卦來全面反映萬物的真相,在卦下撰寫解釋性文辭來表達要說的話,讓人會通其中的道理以利用萬物,竭力發揮《周易》中蘊含的神妙義理。《周易·系辭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
清代四庫館臣更明確指出,聖賢教化世人、啟迪民智,往往通過具體事物、典型形象來傳遞深意。《詩經》把道理蘊含在詩歌裏,《禮經》將規矩蘊含在儀式細節中,《尚書》《春秋》把治國理政的智慧蘊含在史實裏,《周易》則把宇宙人生大道蘊含在占卜卦象及相關闡釋中。《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易類總序》:“聖人覺世牖民(牖民,牖,通‘誘’,意思是昌明教化,導民向善——筆者注),大抵因事以寓教。《詩》寓於風謠,《禮》寓於節文,《尚書》《春秋》寓於史,而《易》則寓於卜筮。”
《詩》《書》《禮》《樂》《易》《春秋》六類經學文獻,四庫館臣沒有提到《樂》,事實上,古代禮樂是不分的,如同《詩經》托物言志,樂也是以音樂教化人,孔子甚至說過:“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孝經·廣要道》)
遺憾的是,過去百年來,學人對於《六經》的本質已不甚了了。它們甚至買櫝還珠、異想天開地要恢復經學的“本來面目”,比如將《尚書》《春秋》還原為歷史,將《詩經》還原為文學詩歌等等。在一本影響很大的《詩經》研究專著中,作者在序言中寫道:“《詩經》作為經典,已經被研究了兩千多年。而她作為文學藝術的本質卻長期地被忽視、被擱置。經學已經走完了它的歷史路程,《詩經》應該從‘經’的桎梏中解脫出來,恢復文學的本來面目了。”【1】
經者,常也,法也。經學表達的是超越具體事實、時間空間的公理,是一個族群安身立命、身份認同的根本。若還原為歷史時空中的“具體事實”,經學中蘊含的義理會被消解,其教化功能亦將喪失殆盡。這就如同將一個有生命智慧的人等同於細胞的堆積,這是怎樣的愚昧啊!
不僅中國聖人傳下來的聖典超越語言文字,立象盡意,托物言志,亞伯拉罕一神教諸位先知和印度教聖人也是這樣。
印度聖典的核心是《吠陀經》(The Vedas),同亞伯拉罕一神教《聖經》一樣,它宣稱是基於神的啟示,“Veda”一詞源於梵文詞根“vid”,字面意思就是“神的知識”。在印度人的觀念中,這種神的知識是無限和永恆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與宇宙本身共存亡。但 《吠陀經》卻是由人記錄並流傳下來的,印度先知們在不同的時代發現了真理本身。
印度人世代口口相傳、長年層累而成的《吠陀經》,共分《梨俱吠陀》《娑摩吠陀》《耶柔吠陀》《阿闥婆吠陀》四大類,每類又由兩部分組成,分別是《本集》和《梵書》,前者基本上是咒語的頌詞,後者則詳述這些頌詞的含義及實踐方法。
同中華文化《六經》一樣,《吠陀經》以及印度文化中數不清的神都是立象盡意、因事寓教。談到《梵書》中大量神話傳說和史詩的本質,以及它們為難以言說的靈性真理投上的美麗色彩,印度思想家斯瓦米·尼偉達南達(Swami Nirvedananda,1893-1958年)寫道:“神話旨在通過格言與可敬的榜樣,激勵人們將自己的生命努力投向最高的理想。它包括故事、寓言、傳說,有的有歷史根據,有的沒有歷史根據。有些是諷刺性寓言,有些充滿了詩性意象,有些是從前的傳說事件。然而,通過它們,印度教的抽象的極其微妙的理念才得以成功地傳達給大眾。抽象的教義在故事的外衣下變得有形有相、生動有趣,令人印象深刻。”【2】
不僅印度的《吠陀經》,包括《舊約》在內,亞伯拉罕一神教諸多神聖經典形式上也是立象盡意、因事寓教,它們既不同於虛構的文學,又不同於實錄的歷史,而是通過整合地中海東部地區廣泛流傳的歷史文獻、神話傳說,表達超越自我和人生的價值真理——超時空的神聖啟示。
對於《舊約》的第一部分,也是最基礎的部分摩西五經《創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記》《申命記》,學界普遍認為它由四個不同的部分組成,絕非成於摩西一人之手,每個部分又有不同的來源。根據相同材料的重複,對以色列神稱謂的不同,不同的行文立場和視角,辭彙的區別和文學手段的變化,以及編輯過程中留下的痕跡,大致可分為四大來源:一個是“亞衛派”的敘事文(Yahwist,縮寫成J),完稿於西元前十到九世紀;二是“神派”的作品(Elohist,縮寫成E),完稿於西元前九世紀;三是“申命派”的申命記(Deuteronomist,縮寫成D),成書於西元前七世紀;四是“祭司派”的資料(Priestly document,縮寫成P),成書於西元前六到五世紀。
過去一百多年來聖經考古學的研究也表明,出埃及記、以色列人入侵迦南等事件沒有任何考古學證據,甚至在當時的國際環境下顯得不合情理。以色列考古學家芬克斯坦(Israel Finkelstein,與Neil Asher Silberman合著開創性著作《聖經出土:考古學對古代以色列的新視野及其神聖文本的起源》)認為,西元前586年,猶大國被新巴比倫滅掉,以色列大批精英被強制遷到巴比倫。亡國的屈辱,背井離鄉的悽楚,以及自身的弱小無力形成對外族的極度仇視,《聖經》編纂者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托“西元前十三世紀戰爭的早期歷史”以言志,打造對神的堅定信仰,構建以色列人的身份認同。
美國亞利桑那大學近東考古和人類學教授威廉·丹佛(William Dever)長期在巴勒斯坦從事田野考古工作,也是一名《舊約》研究專家。他談到《舊約》故事到底有沒有可信之處時說:“答案是,有些方面可信,而有些則不然。換句話說,《聖經》作者想要擴展那些事件的意涵,以提示其意義。我們現代人會說,等一下,我們想知道真正發生過什麼?所以對我們來說,不管是不是懷疑論者,總會有個問題:全然虛構的故事也能教化人嗎?我的答案是:能!《聖經》不必字字真實,它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真實。”【3】
2017年,丹佛教授出版了《超越文本:考古學對古以色列和猶大的描述》(Beyond the Texts:An Archaeological Portrait of Ancient Israel and Judah)一書,他將《舊約·約書亞記》中曾經發生征戰的地點全部列出,然後一一注明是否進行過現代考古挖掘、是否出現被毀的痕跡,以及根據考古研究所確定的被毀年代,發現《約書亞記》中記有三十四個地點曾被攻克或毀滅,但只有三四處有明顯被破壞的痕跡,有可能被以色列人攻佔——這也只是“可能”。也就是說,《約書亞記》中記載的以色列人對迦南的血腥屠城並不存在,而是為了因事寓教,是表法而非實事。
注釋:
【1】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序言,中華書局1991年版。
【2】斯瓦米·尼偉達南達:《他山之玉——印度文化導論》,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148頁。
【3】PBS紀錄片:《大衛王國:以色列人的傳奇》第一集,網址: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dx411275S/?vd_source=7bd3312d933504035c126a92754b83a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