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義：

《周書序》說，周公已經去世，大一統政治制度將要衰敗。周穆王借叔祖祭公謀父有病，向他請教長治久安之策，因此作了《祭公》。“周公云歿，王制將衰，穆王因祭祖不豫，詢某守位，作《祭公》。”

傳世文獻、金文文獻、簡帛文獻都可以證明，《周書序》的記載當是實事。《祭公》是一篇十分珍貴的西周文獻。李學勤先生曾多次撰文考證，與諸多金文資料相比對，《祭公》明顯帶有西周時代的用語特點。比如，“我亦維丕以我，辟險于難”，師詢簋、毛公鼎作“欲汝弗以乃辟函於艱”；“克龕紹成康之業”，史牆盤作“龕事厥辟”。（李學勤：《祭公謀父及其德論》，《古文獻叢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100頁）

過去有學者認為，“西周時期無‘所’字結構”，而本文中有兩個所字結構，即“昭王之所勖宅天命”“天之所錫”。2010年，清華簡《祭公》（原題作《祭公之顧命》）的公佈表明，前一個“所”字，應在“所”那裡斷句，第二個簡文無此句，是後人所加。（牛鴻恩：《新譯<逸周書>》，臺灣三民書局2015年版，第613頁）

這再次提醒我們，用某個字詞的出現作為文獻斷代證據要特別小心。因為經典本身是層累造成的，不能說存在晚出的文字，就斷言該篇問世較晚。

地出鴻文。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的問世解決了《祭公》校讀中的諸多問題。原整理者寫道：“本篇是今傳世《逸周書》所收《祭公》的祖本，以簡文與今本相互對照，今本的大量訛誤衍脫，都渙然冰釋。至於今本中將邦字除去，或改為國字，顯然是漢人避高祖諱的結果。最重要的是在簡文中發現了當時三公畢桓、井利、毛班的名號，後兩人見於西周金文，這不僅澄清了今本的訛誤，對西周制度的研究也具有很重要的意義。”（《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73頁）

簡文中“乃召畢桓、井利、毛班”，《祭公》原作“乃詔畢桓于黎民般”，這顯然是傳寫錯誤，也無法與前後文意相合。

另外，簡本《祭公之顧命》篇題當更準確，因為傳世本《禮記·淄衣》、郭店楚簡和上博簡本《淄衣》引用《祭公》，皆作《祭公之顧命》。傳世本作《葉公之顧命》，葉當為“祭”字的訛誤。《禮記·淄衣》：子曰：“大臣不親，百姓不甯，則忠敬不足，而富貴已過也。大臣不治而邇臣比矣，故大臣不可不敬也，是民之表也；邇臣不可不慎也，是民之道也。君毋以小謀大，毋以遠言近，毋以內圖外，則大臣不怨，邇臣不疾，而遠臣不蔽矣。《葉公之顧命》曰：‘毋以小謀敗大作，毋以嬖禦人疾莊后，毋以嬖禦士疾莊士、大夫、卿士。’”

《祭公》中，祭公對穆王提出了五不，要求他超越一家一國之私欲——堅持天下為公。祭公說：不要暴戾成災犯罪亂政，丟掉文王武王的功業；不要因自己的寵妾厭棄莊重守禮的嫡夫人；不要以小計替代大道；不要因寵臣忌恨卿大夫；不要只顧自家擾亂王綱而不顧天下。“汝無以戾□罪疾，喪時二王大功，汝無以嬖禦固莊后，汝無以小謀敗大作，汝無以嬖禦士疾大夫卿士，汝無以家相亂王室而莫恤其外。”清華簡本作“汝毋以戾災辠辜，喪時遠大邦，汝毋以嬖禦疾爾莊后，汝毋以小謀敗大作，汝毋以嬖士疾大夫卿士，汝毋各家相乃室，然莫恤其外。”顯然，傳世本《祭公》的缺文、衍文通過清華簡能得到較好的校讀。

據李學勤先生考證，文中為周穆王祖輩的祭公，當是周公的孫輩，祭是周公庶子的封國。祭公是一位有學識、有見識的大臣。據《國語·周語上》和《左傳·昭公十二年》，我們知道祭公曾多次勸諫穆王，如反對穆王征伐犬戎，勸阻穆王周遊天下。加上《祭公之顧命》，祭公臨終前的一番勸誡——三千載之下，我們還能看到一顆老臣的赤膽忠心！

經文：

王若曰：“祖祭公！次予小子虔虔在位，昊天疾威予多時溥愆。我聞祖不豫有加，予維敬省不弔。天降疾病，予畏之威，公其告予懿德。”

祭公拜手稽首曰：“天子！謀父疾維不瘳，朕身尚在茲，朕魄在於天。昭王之所，勖宅天命。”

王曰：“嗚呼！公，朕皇祖文王、烈祖武王，度下國，作陳周，維皇皇上帝度其心，寘置之明德，付俾于四方，用應受天命，敷文在下。我亦維有若文祖周公暨列祖召公，茲申予小子，追學于文武之蔑周，克龕紹成康之業，以將天命，用夷居之大商之眾。我亦維有若祖祭公之執，和周國，保乂王家。”

王曰：“公稱丕顯之德，以予小子揚文武大勳，弘成康昭考之烈。”

王曰：“公無困我哉！俾百僚乃心，率輔弼予一人。”

祭公拜手稽首曰：“允。”乃詔畢桓于黎民般。

公曰：“天子！謀父疾維不瘳，敢告天子：皇天改大殷之命，維文王受之，維武王大克之，咸茂厥功。維天貞文王，之重用威，亦尚寬壯，厥心康受，乂之式用休。亦先王茂綏厥心，敬恭承之。維武王申大命，戡厥敵。”

公曰：“天子，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文武之子孫，大開方封於下土。天之所錫武王時疆土，丕維周之□，□□后稷之受命，是永宅之。維我後嗣，旁建宗子，丕維周之始並。嗚呼！天子三公監于夏商之既敗，丕則無遺後難，至於萬億年守序，終之既畢，丕乃有利宗，丕維文王由之。”

公曰：“嗚呼！天子，我不則寅哉寅哉！汝無以戾□罪疾，喪時二王大功。汝無以嬖禦固莊后，汝無以小謀敗大作，汝無以嬖禦士疾大夫卿士，汝無以家相亂王室而莫恤其外。尚皆以時，中乂萬國。嗚呼！三公，汝念哉！汝無泯泯芬芬，厚顏忍醜，時維大不弔哉。昔在先王，我亦維丕以我，辟險於難，不失於正，我亦以免沒我世。嗚呼！三公，予維不起朕疾。汝其皇敬哉！茲皆保之。”

曰：“康子之攸保，勖教誨之，世祀無絕，不，我周有常刑。”王拜手稽首黨言。

語譯：

周穆王說：“叔祖祭公，可憐小子我虔誠地在位執政，上天卻總是懲罰我犯的各種錯誤。聽說您病情很重，想反省自己的不善。上天給您降下大病，我畏懼天威提醒，懇請您訓示我美好的德行。”

祭公稽首下拜說：“天子，謀父我已經病入膏肓，身體雖在此處，靈魂已經歸天。我能夠報告您的，唯有謹守天命。”

穆王說：“嗚呼，祭公，我的皇祖文王、烈祖武王，安定諸侯，建立周朝，皇天上帝明白他們的心，給予他們治道，託付他們天下，讓他們承受天命，教化天下。我也想學習文祖與周公暨列祖與召公那樣，請您申飭小子我，以此來繼承文王、武王的善行，光大成王、康王的事業，承擔天命之責，安撫教化商邦遺民。我周邦也正因為有祖輩祭公的輔佐，才得以和諧，使王室安定。”

穆王說：“請您告訴我光明之德，使我能夠弘揚文王、武王的功勳，彰顯成王、康王的業績。”

穆王說：“您不要讓我憂困啊，要使百官和您，一心一意來幫助我。”

祭公稽首下拜說：“好啊。”於是召來畢桓、井利、毛班三位重臣。

祭公說：“天子（這裡清華簡本作“三公”），我的病難以痊癒了，衷心告誡您：是上天廢除殷商的天命，讓文王來繼承，讓武王來滅商，因此他們都能取得成功。文王法天持正，既能震以威嚴，更能寬仁堅韌，其心安定包容，治理仁慈。那些先王也都是降服自己的心，以恭敬心承接天命。故而到了武王才能伸張天命，戡亂殷邦。”

祭公說：“天子、三公，上下都是來守護文武事業的。文王、武王的子孫，已普遍受封於天下。上天賜給武王的這些疆土，都是周邦的廣土，都是延續后稷的使命，要永遠守護好。所有我們的後嗣，以及分封的宗子，都是周邦的堅實屏障。嗚呼，天子三公要以夏、商的失敗為借鑒，認真取法不留後患，才能傳續億萬年，不謹慎則會滅亡。這樣才能有利於治道的傳承，這才符合文王的初衷。”

祭公說：“嗚呼！天子！我們應該恭敬又恭敬地遵守這些！你不要暴戾成災犯罪亂政，丟掉文王武王的功業，你不要因自己的寵妾厭棄莊重守禮的嫡夫人，你不要以小計替代大道，你不要因寵臣忌恨卿大夫、士人，你不要只顧自家擾亂王綱而不顧天下。要謹遵這些，以中道來治理萬國。嗚呼！三公！你們要記住，不可渾渾噩噩，厚顏無恥，這是大不敬的行為。從前先王在世，我都是修養自身，通過反省自己消除危險，不離正道，所以才一生免於災禍。嗚呼！三公！我已經病入膏肓。你們要保持警慎！才能自保、保王。”

祭公說：“守好你們的治道，勤勉地教導眾人，世世代代堅持下去。否則，周邦將對你們嚴懲不貸。”穆王稽首下拜祭公的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