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乃大一統天下之中國,非民族國家之中國(《國風·鄘風·載馳》)

作者: 翟玉忠 楊惠芬   發布時間: 2025-02-07

經義:

《詩經》之中,只有極少數作品有確定的作者。古今學者幾乎公認《載馳》為許穆夫人所作。《左傳·閔公二年》記衛國史事,其中明確提到:“許穆夫人賦《載馳》。”

許穆夫人是誰?她是衛國的宣姜和公子頑所生,宣姜和公子頑生三子二女:齊子、衛戴公、衛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西元前660年,狄人攻破衛國,殺死衛懿公。衛人立許穆夫人的哥哥衛戴公,臨時居於漕邑。許穆夫人看到自己的祖國(宗國)滅亡,傷感自己所嫁的許國弱小,沒有力量幫助衛國抗擊狄人。自己想回衛國慰問兄弟,而按照周禮,諸侯夫人父母去世後不能再回國,只能派大夫回國省親。欲歸而不能,所以作了這首詩。《毛詩序》云:“《載馳》,許穆夫人作也。閔其宗國顛覆,自傷不能救也。衛懿公為狄人所滅,國人分散,露於漕邑。許穆夫人閔衛之亡,傷許之小,力不能救,思歸唁其兄,又義不得,故賦是詩也。”

劉向《列女傳》將許穆夫人列入“仁智傳”,因為具有戰略眼光的許穆夫人早就意識到,在列國虎爭的春秋朝代,只有依靠鄰近的大國為外援,衛國那樣的小國方能自存。當初,許國和齊國都向衛國求婚,衛懿公要將許穆夫人嫁給許國。許穆夫人就通過她的傅母傳話說:“古代諸侯家的女孩子,經常作為禮物奉上,以便在關鍵時刻得到幫助。現在許國弱小又遠,齊國強大又近,當今這個世道,強者雄霸天下,如果邊境賊寇戎狄入侵,向大國求援,我在強大之國,不是更好嗎?現在捨近求遠,遠離大國親近小國,一旦遇到外敵入侵,誰能幫助我們衛國呢?”衛侯不聽,堅持把許穆夫人嫁給了許國。後來狄人攻擊衛國,許國不能救衛,衛國滅亡。衛侯逃過黃河,後來向南到楚丘。最後齊桓公前往救援,衛才得以複國。所以人們稱讚許穆夫人慈善賢慧又遠見卓識。《列女傳·仁智傳》:“初,許求之,齊亦求之,懿公將與許。女因其傅母而言曰:‘古者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苞苴,bāo jū,原指包裹魚肉的蒲包,後指贈送的禮物——筆者注)玩弄,系援於大國也。今者許小而遠,齊大而近,若今之世,強者為雄,如使邊境有寇戎之事,惟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國,妾在不猶愈乎?今舍近而就遠,離大而附小,一旦有車馳之難,孰可與慮社稷?’衛侯不聽,而嫁之於許。其後翟(翟,通“狄”——筆者注)人攻衛,大破之,而許不能救。衛侯遂奔走涉河,而南至楚丘。齊桓往而存之,遂城楚丘以居,衛侯於是悔不用其言。當敗之時,許夫人馳驅而弔唁衛侯,因疾之而作詩云……君子善其慈惠而遠識也。”

當代學者高度讚揚許穆夫人的愛國主義精神,程俊英、蔣見元稱她是“世界歷史上最早的一位女詩人”。她們寫道:“(《載馳》)悲而不汙,哀而不傷,一種英邁壯往之氣充溢行間……沒有真摯的愛國之心,怎能唱出激昂的歌曲。而後人吟詠此詩,雖千載之後,猶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50頁)

當學者讚美許穆夫人愛國情操的時候,不要忘了春秋時代是靠大國霸權維繫的天下體系。諸侯國之上還有“人文(周禮)化成”的天下,那才是我們今天指稱的中國。中國乃大一統天下之中國,非民族國家之中國!因為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民族不過是不同習俗的人群,並沒有獨立建國的“天然”權利。《六韜·武韜·文啟》談到政治共同體組織形態時說:“古之聖人,聚人而為家,聚家而為國,聚國而為天下,分封賢人以為(為,這裏有管理的意思——筆者注)萬國,命之曰‘大紀’。”

如果生硬地以現代西方民族國家的愛國主義比附許穆夫人對祖國的愛,容易讓人誤讀中國作為一個超越民族界限的政治共同體的本質特徵,我們將因之失去聯結中國內部政治體系的紐帶——修己治人一以貫之的中華文化。

經文: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

驅馬悠悠,言至於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不能旋反

視爾不臧,我思不遠。

既不我嘉,不能旋濟

視爾不臧,我思不

陟彼阿丘,言采其

女子善懷,亦各有

許人尤之眾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

控於大邦誰因誰極

大夫君子,無我有尤。

百爾所思,不如我所     

語譯:

車馬賓士快些走,回國慰問我衛侯。驅馬前行路漫漫,太想快到漕城頭。衛國大夫跋涉來,狄侵衛滅我心憂。

許國大夫不贊成,歸衛心深難回頭。看著許人無善策,我思救衛心不寧。即使大家不贊成,思歸之情也難收。看著許人無善策,我思救衛憂不停。

登上那座高山岡,采些貝母療憂傷。女子雖然多思慮,也有道理和主張。許國大夫反對我,他們幼稚又狂妄。

欲往故國田野上,麥苗茂盛長得旺。快請大國來幫忙,依靠他們來救亡。許國大夫君子們,不要反對我回鄉。你們縱有千條計,不如快馬奔漕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