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類早日回歸《關雎》所反映的和諧社會模式(《國風·周南·關雎》)

作者: 翟玉忠 楊惠芬   發布時間: 2024-08-03

經義:

過去百多年來,《詩經》傳習中最大的問題是剝離其經學的社會教化功用。忽視《詩經》產生的禮樂文明背景,化《詩經》為《詩》,以抒發個人思想情感的西方現代文學眼光闡釋《詩經》。

“以文學說經”“文學化”的思路,猶如我們將西方文明的基礎《聖經》當作神話故事集,這是西方人難以接受的,因為它將導致西方文明自身的陸沉。同理,我們不能將中國文明的核心元典《詩經》視為“我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

通過《儀禮》《左傳》等諸多周代文獻我們知道,《詩經》不是帝堯時代的《擊壤歌》《康衢謠》之類民間歌謠,在周代,它同禮、樂、歌、舞一起,用於各種莊重的禮儀活動,其首要目的是政治教化,而非後世文學作品那樣個人思想情感的表達。誠如《毛詩序》所說,匡正政治的得失,感動天地鬼神,沒有比詩更近於實現這個目標。古代君王以詩來規範夫妻的關係,培養孝敬的行為,使人倫變得敦厚,使教化變得淳美,社會風俗得以改觀。“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談到《詩經》的社會功用,政治教化,齊詩直接指出:“詩者,持也。在於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諷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

《關雎》列於《詩經》首編,是《國風·周南》的第一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現代學者將其文學化後,《關雎》變成了貴族男子追求一位美麗姑娘的愛情詩,甚至被說成是一首柔美的愛情民歌。

這是“以今釋古”。因為東西方傳統社會中,婚姻首先是一種社會行為,中國人講“合二姓之好”(《禮記·昏義》)。傳統婚姻中也有男女間的歡愛,但這只是婚姻的副產品。現代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是從18世紀後期才開始的,19世紀以愛情為本的婚姻被浪漫化了,其影響延續至今。美國歷史學家斯蒂芬妮·孔茨(Stephanie Coontz)寫道:“直到18世紀後期,全世界大部分社會都將婚姻看作是一種至關重要的經濟與政治制度,因此不能完全由兩個當事人自由做主,尤其是當他們的決定是基於愛情這樣不理智又轉瞬即逝的事物的時候。”(斯蒂芬妮·孔茨:《為愛成婚:婚姻與愛情的前世今生》前言,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版。)

即使我們從《關雎》本身的內容來看,它也不可能是愛情詩,因為男女在野外兩情相悅之時,怎麼會鐘鼓齊鳴,能夠“鐘鼓樂之”,這描述的是貴族之家的禮樂儀式。

所以我們要理解《詩經》蘊含的思想文化密碼,還是要回歸漢代經學時代的《詩經》。對於《關雎》的主旨,漢代齊、魯、韓三家詩學都認為是賢人諷刺周康王晚起,沉淪女色而作。毛詩與此相反,認為《關雎》是讚美后妃盡職於社會責任的德行。主持家族內部事務的王后希望有淑賢的女子成為君子的佳偶,其心所憂者在於進舉賢女,而非沉迷色相。雅靜賢能的好女子難以找到,所以勞神苦思,又不影響向善之心。希望選擇到這樣的好女子,與其治理好家庭,實現家庭的和諧——“琴瑟友之”“鐘鼓樂之”。

《關雎》是站在后妃的女性視角寫作的,描述的不是居社會統治地位的男性對美女的追求。《毛詩序》:“《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疏:“《釋詁》云:‘妃,媲也。’言媲匹於夫也。天子之妻唯稱后耳。妃則上下通名,故以妃配后而言之。德者,得也,自得於身,人行之總名。此篇言后妃性行和諧,貞專化下,寤寐求賢,供奉職事,是后妃之德也。”

毛詩的說法較合乎孔子本義。因為《論語·八佾》曾引孔子語:“《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其與毛詩序的說法相符合。《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中的《孔子詩論》引孔子語也說:“《關雎》,以色喻(喻,說明——筆者注)於禮”

先賢認為,男女之間是相互合作的平等夥伴關係,如日與月,陰與陽。男女之間的不同,是因社會分工不同,即男主外,女主內。從《禮記·昏義》中我們能明確看到這一點,它以“第一家庭”天子與王后的角度論述了婚姻的意義。談到婚姻中男女間的關係時說:“故天子之與后,猶日之與月、陰之與陽,相須(須,這裏是依靠的意思——筆者注)而後成者也。”

王后的具體職責是管理後宮,以及天下的婦女事務,以使所有家庭都內部和諧、治家有方,其重要性等同於天子治理國政。只有家裏、家外都和諧了,國家才能最終治理好,成就偉大的德行。《禮記·昏義》:“天子聽外治,后聽內治。教順成俗,外內和順,國家理治,此之謂盛德。”

美國著名文化人類學家理安·艾斯勒(Riane Eisler)在其名著《聖杯與劍——男女之間的戰爭》(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年出版)中,描述了過去近萬年來西方社會存在的兩種社會模式,一是男女平權呈現為夥伴關係的社會模式,另一種是近五千年來男性壓迫女性的呈統治關係的社會模式。前者的代表是古歐洲文明,它帶來和平、和諧與富足。後者指印歐化了的西方文明,它帶來暴力、戰爭、剝削和破壞。

通過《關雎》,我們看到中華禮義文明自古就提倡男女對等的夥伴關係。東西方的歷史都表明:始於夫婦的夥伴關係社會模式會帶來整個世界的和平與繁榮,是人類持久和平與持續繁榮的基礎。這正是《關雎》教化主旨的偉大之處!難怪孔子感歎:“大哉,《關雎》之道也!萬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懸命也……天地之間,生民之屬,王道之原,不外此矣。”(《韓詩外傳·卷五》)

《小戴禮記·大學》也指出,人類基本的社會關係有五種,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夫妻在五種關係中居於核心地位。一個賢慧幹練、有擔當的妻子有助於五種關係的和諧。南懷瑾先生說:“母教,比哪個學校都重要;中華民族需要站起來,未來的時代需要女性站出來,這不是說一定要女性來做領導的意思,而是女性作為社會的基本力量,需要培養建立女性的道德,來影響男人,影響社會與世界。……真正有品德、有才能的女子‘母儀天下’,能產生四兩撥千斤的杠杆作用,使社會、使世界好起來。”(王國平:《南懷瑾的最後一百天》,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第150頁。)

《關雎》反復吟詠淑女,說明善良賢慧女子對於家庭宗族的重要——和諧眾怨,為了得到這樣的賢慧善良女子而夜不能寐。在王室的後宮,在民間的鄉飲酒禮上,一場場關雎樂舞,如同一個母教的課堂,傳播著母教文化,確立女性和諧家庭宗族的標杆。

在危機四伏的21世紀,讓人類早日回歸《關雎》所反映的社會模式和社會和諧吧!

經文: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語譯:

一對雎鳩關關和鳴,它們棲息在河中小洲,賢淑美麗的好姑娘,君子和家興業的好助手。

高低不同的荇菜呀,順著水流采鮮菜,賢淑美麗的女子呀,日日夜夜都在期待。

這樣的女子太難得,日思夜想來期待,想念她呀期待她,翻來覆去睡不著。

高低不同的荇菜呀,左邊右邊采嫩菜。來吧,賢淑美麗的女子呀,大家琴瑟和鳴相友愛。

高低不同的荇菜呀,左擇右擇采好菜,來吧,賢淑美麗的女子呀,大家鐘鼓齊鳴多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