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飛 發布時間: 2024-07-04
有先生質疑春耕園經學論壇邀請翟玉忠先生,這裏我有必要解釋一下。
評論一位先生,應該以他的正式著作和近期言論為標準,而不要以他人所引用的、未經證實的言論來隨便批評。如果你是為了支持或者稱頌某位先生,引用一些間接材料也許還可以,但若你要批評一個人,那就必須更為嚴謹——最好不要找那種十年前、二十年前發的帖子,因為那時他的學術可能不成熟,他的思想會有非常大的轉變。
首先談一下翟先生對於儒學的貢獻。他首先在國內以各種方式大力宣傳“聖學十圖”,這是翟先生在十幾年前做的。大家知道它的意義嗎?“聖學十圖”在韓國儒生圈裏是非常重要的。一些同道到韓國去,很多人覺得我們中國人對它不夠重視。我後來在福建古田藍田書院看到翟先生的《禮之道:中華禮義之學的重建》,裏邊收入了李退溪(李滉)“聖學十圖”中的六幅。
雖然翟先生在出版這個書的時候,並沒有明確的說自己是偏向儒家的,甚至現在他也不認為自己是純粹的儒生,但他尊重經學。那時候翟先生至少尊重那些在他看來做出過貢獻、提出過好理論的先儒。這是出於一種天地公心,出於一種人人所具有的天理良知——哪怕他作為當代法家的代表人物!
中國文化體系當中,無論你信奉黃老,信奉法家,還是信奉儒家或者墨家。真正的普世價值不僅在諸子百家當中大家可以共同接受,放之於四海也是能夠心同理同的,這才叫天理。道學先生寫出的東西就應該有這樣一種力量。
其次,翟先生比較早翻譯了陳煥章先生的《孔門理財學》。後來還有其他的幾個翻譯版本,但翟先生的版本在我印象裏邊應該是最早的。為什麼先生要翻譯這本書呢?因為這本書大蕭條後影響了羅斯福時代的美國副總統華萊士,後者將一些儒家的理財理念,一些經驗傳給了美國。這是民國時代儒生所完成的一個重要歷史使命。作為法家人物,翟先生認為這本書非常重要,中國必須要有自己的經濟學理論,所以他就把它翻譯成中文,這就是他的眼光。我覺得單憑這一點,翟先生對於儒家的貢獻可謂不小。
同樣為了彰顯中國自身的經濟學,翟先生還寫了基於《管子》的幾部著作,比如說《國富論》《國富新論》,還有其他幾本比較重要的著作。如果大家讀過《管子》的話應該瞭解這本書,即便大家持疑古的態度,不認為它是管子的著作,但至少該書追述了當年齊桓公和管子的很多的懿言嘉行以及現實政策,保留了很多有價值的資料。如果你問我《管子》意義何在?那我告訴你,它可說是《周禮》的義理本。
當然,大家持疑古態度也沒有什麼。寫《管子輕重篇新詮》的馬非百先生,他是非常疑古的,認為《管子》不是管子所寫,甚至都不是戰國形成的,他認為是漢武帝、桑弘羊那個時代寫定的。如果持這樣一種非常疑古的態度,我覺得大家也應該意識到《管子》的價值。《管子》是在中國獨尊儒術的情況下保留了當年平准之術的著作!如果真是這樣,我覺得從儒學角度來講,這本書你也是不能忽略的。
我為什麼強調瞭解一個人還是要看他的正規著作呢?因為發表一些意見,理解一個人物,應該採取一種比較嚴謹的態度。那才可能做比較實實在在的事情,才可能發掘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比如說今天你要發展儒家,你總需要借助一些現代資源,那現代資源貼上儒家標籤兒了嗎?沒有的,很多是貼著反儒標籤的。到底哪些可以用,哪些不能用呢?這得靠你去選擇,當然你選擇要幹什麼,你先得了解它,這樣的話,經學才能夠發展,儒學才能夠發展,聖人思想才能夠流行。
《管子》這本書並不好讀,我也不認為翟先生的幾本著作已經把《管子》無餘韻地梳理清楚了,這仍然需要很多工作去做。還包括《鹽鐵論》,也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個人認為翟先生在《鹽鐵論》方面有一些誤解。我們會有不同的意見,但學術上的探討要求很嚴謹的。翟先生立論要嚴謹,大家反駁他也要嚴謹。
總之,學術界應採取全面和寬容的態度來評價學者的貢獻。這種態度不僅有助於儒學的發展,也是文化傳承的重要保障。對翟先生的評價也應遵循這一原則,應避免因個別言論而全盤否定。
焚書坑儒這個事情一些人質疑它的真實性,我覺得大家一笑置之就可以了。如果要講漢學的話,那麼我們要功過相除。哪怕翟先生現在仍然認為焚書坑儒是假的,是漢儒栽贓的等等——當然我從來沒聽他這麼說過,現在他什麼觀點我也沒有詢問——那也不過是這位先生有個觀點讓我不太舒服,又能怎樣呢?包括我本人,如果你認為我這個人現在比較值得尊敬,也許僅僅因為我的某些不符合你期望的言論還沒說出來,也許明天,也許現在,我就說出來了。難道你在我說出之前,就覺得這個人言論還值得聽,萬一說了一兩句在你看來不中聽的話,你就覺得我這個人非常可惡,你就覺得大家已經不再是同道了嗎?如果那樣想的話,這就是標準的私心!大家講儒家,大家生在朱子之後,生在程子之後,應該明白這個公私之別。如果說這個問題都想不通的話,那麼你所謂的“修養”“儒家”,我覺得就完全談不上了。
當然我也知道有很多人,他們會抓住某一位先生偶爾轉發的內容或者發出的言論,在某些人聽來確實是非常刺耳。因為這樣一個原因,就把一個人全盤否定,把他一個人全盤否定還不夠,還要問周圍的人:你支持這個人啊?你支持這個人就是和他同流合污,不和他劃清界限,你就不配做一個儒生。
在網上聽到某一個人的言論,在他看起來比較刺耳一些,或者說對他的信仰不足夠恭敬。於是他就覺得必須要加以斥責,他也不關心這個人在其他方面做過什麼樣的貢獻,在其他方面有過什麼衛道的言論,他一切不管,這非常典型的苛刻“道學先生”!這就是一種私心,就是不辨公私。這樣的話,還談什麼春秋大義?春秋大義首先是你得能夠跳出來,不能情感用事,要用天理去衡量這一切。如果說對於自稱儒生的人,或者說自稱認同儒家文化的人,還這樣一根筋,喜歡批判異教徒,喜歡把別人打為異端,這不就是我們口中的“洋人原罪”嗎?什麼時候變成了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性格了,而且膽敢認為這是儒生應該做的事情。
如果一個人在大學裏邊研究經學,寫一些論文,但是你不讀他的論文,你沒有在知網付費,事實上你幾乎不知道他存在。然後偶爾有一天,在某個會議上,聽說某某大學的某某教授,說了幾句贊同儒家的話,於是你就開始給他大唱讚歌了,根本就不知道他說過非常噁心的話。這種事情在當年漢網的整個發展過程中是非常多的,直到今天都一直是這樣。很多漢網的人,大家搞漢服,考據漢服,探討我們的民族文化復興,做了很多實際事情的人,就因為幾句話意見不合,什麼你是大中華了,偽中華了,然後就開始相互謾罵。如果是某一個體制內的人,哪怕從來不穿漢服,甚至認為不應該穿漢服的,就因為偶爾講了幾個大家看起來符合了他現在某種需要的觀點,於是這種人就變成了他所崇拜的專家。處處去宣傳這位先生。
這不是親疏顛倒嗎?這不是厚薄顛倒嗎?所以我覺得你不了解一個人,連他的正規著作都沒有去讀過,連他的正規發聲都沒有聽過,你只根據別人的傳言來進行判斷,這是很不嚴肅的。
今天說了這麼多,因為當年無論是漢服圈,還是儒家圈子裏邊,這種事情我經歷太多了。這裏我也只能警告諸位,你如果碰到這樣人的話,有一天你也會莫名其妙地被扣上帽子。問題是,你究竟是要維護自己的集團利益,還是要為天地良心做點事情?這要分清楚。
大家如果讀過章太炎先生的許多書,也可以挖出黑料來。比如說辛亥革命之前他給大家講大乘佛學能夠鼓舞國人的革命精神,那你可能會問:章先生把聖人之道放在哪里了?這傢伙怎麼要靠佛教來救中國呢?然後你把當年這個袁世凱都不敢鄙夷的革命元老直接給打成反儒分子嗎?你覺得是太炎先生像儒生啊,還是你更儒生啊?
翟先生在很大程度上反對朱子。為什麼很多人反對朱子呢?不就說朱子受了佛家的影響嗎?陽明先生當年也是學過禪的,這些先儒也都不夠純粹。如果這樣的話儒家又有幾個大家完全看得上眼呢?
順便說一下,我前面推薦賈根良先生的《現代貨幣理論在中國》,不是說我認為貨幣理論就是一個救國之道,符合聖人之道。我只是認為這種思路,可以有所思考。尤其是賈先生在他那本書的最末一章中,給了一個他所設想的現實方案,就是政府可以超發貨幣,這個貨幣能夠最終通過稅收回流。在流轉過程中能夠促進經濟的發展,能夠協調消費。
需要說明的是,賈先生認為政府增發的貨幣可以投入到哪些具備社會效應方面,從而能夠使得貨幣流轉起來。因為流轉了,增發的貨幣就不至於產生通貨膨脹,當然這個具體量化的分析非常複雜。這些錢用在哪里呢?賈先生有個建議說,可以支持中國的傳統文化,軟實力。
我推薦或者支持賈根良先生,不是說我認為賈根良先生就是當世之君子,當代之大儒。我只是認為他的學說有可取之處。我認為凡一個人,只要他有一點可取之處,作為一個儒生,你都必須要學,你不這麼學,怎麼可能為將來探討一個新的可能性。
熟悉我的人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歡康南海,這和很多當代大儒正好相反。如果有人因此攻擊我,那是你的事情。但我非常支持康南海先生的《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為何?因為那裏面見他的功夫,當然我不是說同意裏邊的很多內容,我是認同他當年下的那份功夫和他那份苦心。康先生也有一些書我是徹底不接受的——但人要取他可取的一面。
(吳飛,字笑非,濟南人,號經禮堂。業鄭學。山東曲阜春耕園學校經學老師,重要著作有《漢學讀本》《禮學拾級》《鄭學拾遺》《春秋胡傳比義》;本文由北京張靛女士據音頻資料整理,經吳飛先生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