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4-05-17
崔晟老師,首先感謝您長期關注我們,像您這樣重視中國大本大源,大是大非問題的人已經很少了。沒有植根於中國文化土壤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我們如何能獨立自主地解決現實問題?迷失自我如何能洋為中外,古為今用?
過去幾十年來,太多學人在西方學術專業的華麗外衣下埋頭越來越瑣碎的問題,甚至忘記了理論和制度創新這個重要使命——從史學到經濟學都有這樣的趨勢。
我曾多次論及大六經工程的主旨“增續六經,再造中學”,看到您的留言,覺得可能還有很多地方沒說清楚。所以專門向您彙報。
為什麼不強調延續和“賡續”六經,而是強調“增”之一字呢?關鍵是要擺脫漢學和宋學固化的經學框架,回歸人類軸心時代的經學觀念。比如漢宋之學承認《今文尚書》和《古文尚書》為經,但《逸周書》在先秦也同樣稱“書”,它和《今文尚書》《古文尚書》並無高下之別,且一些篇章十分重要,如《逸周書》前三篇《度訓》《命訓》《常訓》。再加上清華大學入藏的清華簡尚書類文獻,需要增加的內容甚至超過了《今文尚書》《古文尚書》53篇的總和,所以我們就不能只談延續了,必須強調“增”!
西漢武帝“罷黜百家,表彰經學”,當時為了快速取得思想統一,將官方經學限定在伏生所傳《今文經學》28篇,孔安國所傳古文25篇未立於學官,未開利祿之途,只在民間私下傳授。《古文尚書》至東漢才逐步流行起來,且異本並存。《後漢書·儒林列傳》說,右扶風人杜林傳授古文《尚書》,杜林同郡人賈逵為古文《尚書》作訓詁,馬融為古文《尚書》作傳,鄭玄為古文《尚書》作注解。從此以後,古文《尚書》才風行於天下。“扶風杜林傳《古文尚書》,林同郡賈逵為之作訓,馬融作傳,鄭玄注解,由是《古文尚書》遂顯於世。”這個源於杜林的鄭注本實際和目前流傳下來的《古文尚書》有很大區別,其中有13篇為今本所無。
今天我們所說的《古文尚書》,就是漢武帝末年出自孔子故宅牆壁中、用戰國文字書寫的《尚書》,其數量竟有百篇之多。令人痛心的是,當時孔安國只整理、注釋了五十多篇,並沒有繼續整理下去。若將孔壁《尚書》全部整理出來,對於中華文化來說是怎樣的幸事啊,後世可能也不會有那麼多關於《尚書》的複雜論爭了。
今天早上,讀到當年禦史大夫孔臧寫給從弟孔安國的信。孔臧寫信的目的是希望孔安國將整理工作繼續下去——古人重視經典之心,千載之下,仍令人感動。他說,誰會想到古文《尚書》原有百篇呢?我知道你以今文配古文,以隸書、篆書推定科鬥文,定為五十多篇,並且為其作傳。其餘竹簡錯亂,磨滅不可分辨的,欲將它們留給後賢,這確實合乎孔子的闕疑之義。世代推移,名物制度變化,文體字義難知,以仁弟之博聞聰敏,既善於推理,又精習其書,尚且放棄整理,不肯留意三思,那麼就算將來有愛好古學的大儒又能怎麼樣呢?哎,真是可惜啊!先王遺留下來的典籍,有缺失而不補;聖祖的事業,有一半淪為泯滅。後世君子將到哪兒取法?如果顏淵、閔子騫不死,子遊、子夏複生,豈能這樣做?豈能這樣做?《孔叢子·與叢弟書》:“何圖古文乃有百篇邪……知以今仇古,以隸篆推科鬥,已定五十餘篇,並為之傳云。其餘錯亂,文字摩滅不可分了。欲垂待後賢,誠合先君闕疑之義。顧惟世移,名制變改,文體義類,轉益難知。以弟博洽溫敏,既善推理,又習其書,而猶尚絕意,莫肯垂留三思。縱使來世亦有篤古碩儒,其若斯何?嗚呼!惜哉!先王遺典,闕而不補,聖祖之業,分半而泯。後之君子,將焉取法?假令顏、閔不歿,遊、夏更生,其豈然乎?其豈然乎?”
我們生於和平盛世,大量甲骨文、金文、簡帛文字出土,地不愛寶,至層出不窮,又沒有漢宋兩朝利祿之途的羈絆,又怎能不去增補六經,而任其重要篇章被漠視、遺棄呢?若株守五十多篇今古文,豈是孔臧那樣先賢的本義?——“假令顏、閔不歿,遊、夏更生,其豈然乎?其豈然乎”?
至於闡發六經義理,溝通古今的學者,21世紀之中國簡直可說是鳳毛麟角。在全球化時代,如果我們不能以經學為文明法典定義自身,空談中國模式,又何以立足於世界民族之林?豈不悲乎?豈不悲乎?
至於您說到的“再造中學”,這是不得已的事啊!因為至清末,先秦系統圓融的內聖外王之道術,已經成為散亂的知識堆積,根本提不起來用以支撐工業化和現代化。所以清末民初學者不得不用西方學理來整理國故,導致中學成為西學的附庸,一直到今天這種趨勢也沒有整體的改變。
我們要復興中國傳統文化,既不能跟著漢朝的章句之學講,也不能跟著宋明理學的路子講,更不能依附西方學術的路子——將經學肢解入哲學、史學諸科。在21世紀的全球大爭之世,我們要向世人講清楚中華文明於東亞大陸持續發展、持久和平,生生不息5000年的奧秘,為人類未來的和平與發展提供可行、可靠的中國方案。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得不借鑒西方體系化的學術形式,按研究內容分門別類——重整文化山河,再造中學!
具體說,就是我們不能再只講傳疏,也不能只講諸子百家、經史子集,我們要按中國文化的內在理路,合併經史子集中的同類內容,合併同類項,創立新學——這就是我們提倡的孔門四科,包括德行、政事、言語、經學(文學)四大類。
以言語科為例,它由名學和縱橫術構成。名學主要在墨家和名家之中,只有將二者整合起來,才能讓世人看到名學的全貌,看到中國存在不同於西方的邏輯體系,才能讓中國邏輯體系挺立於世界邏輯體系之林;縱橫術也是這樣,除了研究《鬼穀子》這樣的經典,還要研究被後世歸入史學的《戰國策》,因為《戰國策》是縱橫家的遊說範例集。要深入理解《鬼穀子》,不研習《戰國策》是不行的。可喜的是,關於縱橫家與《戰國策》的有機聯繫,當代已有許多學者看到這一點。比如繆文遠先生就指出:“縱橫家對遊說之術非常重視,為了切磋說動人君的技藝,他們不斷地收集材料,儲以備用,有的親自擬作,以資練習,《戰國策》中的許多篇章就是這樣產生的。”【1】
我們研究政事科法家也是一樣,如果不研究黃老道家、名家,法家的諸多概念將不能被理解,因為法家就叫形名法術之學。可是學者們習慣於西方越發細化的專業分工理路,還要分為齊法家、晉法家、商君學派之類。至於中國治國理政的法則及其時代意義,則不是這些先生們關心的,因為他們早已將中國文化本身史學化了——研究的基本路線就是將對象不研究死不停止。
研究學術如醫生治人,是為造福人類。但中國學界研究國學的基本範式卻是“不死不休”;我們不願如死魚般隨波逐流,這就是多年來我們遭到學界排斥的根本原因。
經學是中華民族的文明大憲章,中國人世界觀、人生觀、方法論的基礎。我們首先要做的是貫通被漢武帝割裂的經學和子學,這裏的子學不僅是諸子百家,還包括眾多法律制度。比如《尚書》《禮記》等經典重視選賢與能,我們只與《墨子》等諸子百家關於賢能政治的論述相參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將之同漢朝的選舉法《功令》和其他眾多法律聯繫起來,看它具體是如何運作的。同時要將中國特色的賢能政治同西方現代民主制度體系作橫向比較,只有這樣,才能弄清楚賢能制與民主制的異同,如何使二者美美與共地發展。不能一提中國政治就是封建專制,一提西方就是自由民主,這樣不利於東西方互相瞭解,互相學習。
“再造中學”是中國文化、中國學術的一場革命,其困難是多方面的。但我們並未放棄自己的理想,因為我們知道,不超越西學、宋學、漢學,就不能恢復人類軸心時代生機勃勃、自洽圓融的內養外用之學——中華道術,就不能將中國文化的真精神以現代人更易理解的方式貢獻給世界!
“增續六經,再造中學”的提法可能不太溫文爾雅。面對中國與世界千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人類文明範式的大轉型,這卻是現實所急需的。
多年來,我們在各界友人的支持下,取得了很大成績。也應看到,我們仍處在“孤僧守祖庭”的階段。讓中華文化龍騰於全球,需要大家“鞠躬盡瘁、死而不已”地不懈努力!
改天換地,拯救不可持續的西方現代文明於水火的偉大事業,需要像您這樣仁人志士的參與!
最後再次感謝您的寶貴意見,感謝您的持續關注。
翟玉忠
2024年5月17日於北京奧森
注釋:
【1】繆文遠:《中華經典藏書·戰國策》,中華書局2012年版,“前言”第1頁。
崔晟老師留言原文:
我一直關注您的朋友圈兒,因為我身邊像您這樣有根基有學養的人不多。
我很是敬佩,所以對您說一些實話,不一定對,僅供參考。
現在各方面,從民間到官方,已經提到“賡續”六經,你用“增續”,這個詞一般都要少用,氣勢上沒有賡續好,賡續也可以增之嘛,也可以變嘛!我是這樣想的,這個詞兒,不是特別雅正。
還有你用“再造中學”。“再造”這個詞兒也不是特別美,總有一些硬斧頭砍的感覺,而文化是一種浸潤。用於“再造山河”,暴力色彩多一些,我感覺那是一種對立、強勢,不是那麼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