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無敵,但戰爭本身是殘酷的(《逸周書·克殷》之一)

作者: 翟玉忠 蔡青   發布時間: 2024-04-08

經義:

《逸周書·克殷》和《逸周書·世俘》是兩篇相互關聯的文獻,描述了武王伐紂的過程,包括兩大階段,一是於甲子日進行牧野之戰的經過,二是牧野之戰後掃蕩商人殘餘勢力,消滅其屬國,並於周的國都鎬京舉行獻俘禮的過程。

《克殷》的重點是描述牧野之戰。包括“致師”、“馳商師”、祭社告神、安撫商人、遷移寶鼎等。學界根據《克殷》和《世俘》的語言特點及戰爭儀式,普遍認為這是西周時代的原始文獻,儘管經過後人潤色改動,主體仍不失原始文獻面貌。(張懷通:《〈逸周書〉新研》,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38-241頁。)清代學者唐大沛感歎:“此篇真古書也。篇中輕呂、黃鉞之事,議者紛紛如,謂武王當日必無是事。沛竊謂不然。夫史臣記事,有據事直書者,有曲為隱諱者,有附會增飾者。若此篇直書其事,無庸隱諱,洵(洵,音xún,實在,確實——筆者注)為實錄。蓋暴主慢神虐民,天命誅之,輕呂、黃鉞之事,豈云過哉?”(牛鴻恩:《新譯<逸周書>》,臺灣三民書局2015年版,第239頁。)

唐大沛所說的“議者紛紛如”,指從孟子開始,學者對武王伐紂血腥過程的懷疑。《孟子》讀《尚書·武成》,看到武王伐紂殺人流血漂杵,以為不足信,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盡心下》)

孟子身處西周天下大一統秩序全面崩潰、諸侯混戰的戰國中期,不僅行仁義的王道不復存在,以武力支撐大一統局面的霸道亦不行。此時孟子提出建立新王的主張,為了天下的和平統一(“定於一”),帶著極強的理想主義色彩鼓吹仁政、王道,可謂用心良苦!從他對軍事問題的看法中,我們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孟子指出,如果有人說“我善於佈設戰陣,我善於指揮作戰”,這是罪大惡極。國君喜好仁就會天下無敵。向南征討北方的狄人便埋怨;向東征討西方的夷人便埋怨,說:“為什麼丟下我們啊!”周武王討伐殷商,兵車三百輛、勇士三千人,武王說:“不要害怕!我是來安撫你們的,不是要與百姓為敵。”百姓如同山崩似的叩頭。征是正的意思,人人都想端正自身,哪用得著戰爭呢?《孟子·盡心下》引述孟子言:“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大罪也。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後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

後世學者不知孟子的時代背景和救世苦心,株守他反對戰爭、反對流血的觀念,並將之推向極致,甚至提出“儒者不言兵”,豈不荒唐;如同我們收看戰事新聞,實際上只能看到戰爭的一個粗淺表面,其內在的殘酷和血腥是一般人看不到的,因為新聞工作者不能將過於血腥的畫面展示給公眾——我們若像一些網紅那樣極端輕視戰爭,乃至美化戰爭,認為戰爭本身就如同畫面上放煙花,就太愚蠢和幼稚了!

仁者無敵,但戰爭本身是殘酷的。同時,武王身處商朝末年流行大規模殺人祭祀的文化氛圍中,肯定會受到時代的影響,他不可能違背當時禮制,在盛大的獻俘禮中不殺人——這是我們研讀《逸周書·克殷》和《逸周書·世俘》時首先要弄清楚的。

經文:

周車三百五十乘,陳於牧野,帝辛從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王既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大崩商辛奔內,登於鹿臺之上,屏遮而自燔與火

武王乃手太白以麾諸侯,諸侯畢拜,遂揖之商庶百姓咸俟於郊,群賓僉進曰:“上天降休。”再拜稽首,武王答拜先入,適王所,乃克射之三發。而後下車,而擊之以輕呂,斬之以黃鉞,折懸諸太白乃適二女之所,既縊,王又射之三發。乃擊之以輕呂,斬之以玄鉞,懸諸小白。乃出,場於厥軍

語譯:

周人集結戰車三百五十輛,佈陣於牧野,商王紂親自出城迎戰。武王先派遣太師姜尚和南宮伯達正面挑戰商軍,然後親率虎賁勇士和戰車部隊從側面衝擊,大戰以商軍潰敗結束。商紂王落荒逃回朝歌城,登上鹿臺,身著天子服,投火自焚而亡。

獲勝後,武王高舉太白旗以號召諸侯,諸侯們全都上前叩拜慶賀,武王向他們作揖還禮。殷商的百姓和官員齊聚朝歌城外,待武王到來後,眾親貴大臣一起上前高呼道:“真是上天給我們降下福瑞啊!”接著兩次行跪拜大禮,武王拜揖作答。武王先行入城,驅車來到紂王屍首處,身不卸甲,張弓射屍首三箭。然後跳下戰車,用輕呂劍擊刺紂王屍身,用黃鉞斧斬下紂王首級,折斷掛在太白旗上。接著又來到紂王二位寵妃的住所,她們已自縊身亡。武王朝她們各射三箭,用輕呂劍擊刺其屍身,用黃鉞大斧斬下其頭顱,雙雙懸掛於小白旗上。取得三人首級後,武王離開商王廷回到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