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經——中華文明的頂層設計

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4-04-03

六經,又稱六藝,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大類先秦典籍。

“經”和”藝”,這裏都有法、常、常法的意思,指中華民族垂範萬世的大章大法、價值理想,規範了中國模式和中國特色,是中華文明的頂層設計,大一統國家體制中思想統一的基礎。

李澄源先生(1909-1958年)寫道:“經學者,統一吾國思想之學問,未有經學以前,吾國未有統一之思想。經學得漢武帝之表彰,經學與漢武帝之大一統政治同時而起,吾國既有經學以後,經學遂為吾國人之大憲章,經學可以規定私人與天下國家之理想。聖君賢相經營天下,以經學為模範,私人生活,以經學為楷式,故評論政治得失,衡量人物優劣,皆以經學為權衡。”【1】

《左傳·昭公二十年》:“布常無藝,征斂無度。”晉代學者杜預注:“藝,法制也。言布政無法制。”又《國語·越語下》有:“後無陰蔽,先無陽察,用人無藝。”清代學者王引之《經義述聞·國語下》解釋說:“‘用人無藝’者,人猶眾也。言用眾之道無常也。”

經,也指普遍性的原則法度。《詩·小旻》毛傳稱:“經,常也。”《周禮·天官·太宰》“以經邦國”,東漢鄭玄注:“經,法也。王謂之《禮經》,常所秉以治天下也。邦國官府謂之禮法,所以守為法式也。”東漢經學家劉熙《釋名》曰:“經,徑也,常典也,如徑路無所不通,可常用也。”

六經與六藝的意義相同,所以漢人常常二者混用。比如西漢經學家、官居丞相的匡衡論經學說:“臣聞六經者,聖人所以統天地之心,著善惡之歸,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於其本性者也。故審六藝之旨,則人天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蟲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2】

匡衡所說的“永永不易之道”,不是說經學沒有變化,不隨時變,而是說它的原理性。猶如我們講牛頓物理學,它誕生於17世紀的農業時代,其中的宇宙觀念已過時,但它仍具有真理性,300多年後的今天,任何學物理科學的人都要學習牛頓物理學。再比如西方的基督教,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至今仍主導著西方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儘管其理論形態和社會地位與中世紀有大不同。

我們要理解21世紀的中國,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找准前進方向,實現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不可不回歸西元前800年至西元前200年的人類軸心時代,從當時的中國公共經典——六經中找到走向未來的方向和動力。

這也是東西方主要文明復興的普遍規律。無論是西方的文藝復興,還是唐代統一思想於《五經正義》都是這樣;宋代理學家建立新儒學,重新確立中國文化的主體地位,也是通過重新闡發軸心時代的四本經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對於這一人類文明演進的普遍規律,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精闢地論述道:“直至今日,人類一直靠軸心期所產生、思考和創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回顧這一時期,並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後,情況就是這樣……對這一開端的複歸是中國、印度和西方不斷發生的事情。”【3】

今天有些學者罔顧人類文明發展的規律,見到研習中國文化者,就給扣上保守主義的大帽子,認為研究經典就是刻舟求劍,不識時務。他們則將西方的學術拿來作自家珍寶,美其名曰現代、先進。殊不知,若離開軸心時代的文明成果談中華文明復興,無異於緣木求魚,升山采珠,最後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具體來說,六經在社會生活中有何功用和意義呢?戰國秦漢時期,先賢對此已有基本共識,並作了詳細闡述。為讓讀者諸君一目了然,我們將先賢對六經相關闡釋列表如下。除了西漢司馬遷的《史記》,其他資料皆出自戰國時期。其中1993年湖北省荊門市郭店村發掘出的郭店楚簡,測年在西元前四世紀末的戰國中期。郭店楚簡中多次提到六經,說明“六經”的提法在當時已相當普遍。

比如郭店楚簡《六德》談到基本人際關係的重要性時指出,夫、婦、父、子、君、臣這六者(位)各行其職,則譭謗狂言就無從產生了。看《詩》和《書》,道理就蘊含其中;看《禮》和《樂》,道理就蘊含其中;看《易》和《春秋》,道理也蘊含其中。文中說:“故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職,而訕誇亡由作也。觀諸《詩》《書》則亦在矣,觀諸《禮》《樂》則亦在矣,觀諸《易》《春秋》則亦在矣。”

孔子說:“六藝於治一也。”【4】六經的終極目的是社會大治,天下太平。如果說基督教教義存在於一本經典《聖經》中,那麼中華文化根本精神則存在於六大類經典中,囊括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論情志、價值觀念的《詩》;論政治、社會治理原則的《書》;論社會生活規範、原則的《禮》;論以藝術教化實現社會和諧的《樂》;論宇宙人生陰陽變化規律的《易》;論道義名分之所在,並以此區分是非的《春秋》。

對於六經社會功用和價值,茲分述如下——


   詩   書   禮   樂   易   春秋
《禮記·經解》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
《莊子·天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荀子·勸學》《詩》者,中聲之所止也;《詩》《書》之博也《書》者,政事之紀也;《詩》《書》之博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
《春秋》之微也
《荀子·儒效》《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
《春秋》言是,其微也
《史記·滑稽列傳》《詩》以達意《書》以道事《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
《史記·太史公自序》《詩》記山川溪穀、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詩》以達意《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書》以道事《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禮》以節人《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樂》以發和《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易》以道化《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春秋》以道義
《郭店楚簡·語叢一》《詩》所以會古今之志也者……者也。《禮》交之行述也《樂》或生或教者也《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春秋》所以會古今之事也

《禮記·經解》開篇,孔子論六經的社會教化功能及其流弊之所在,要我們在研習經學時,避免流弊,回歸中道。東漢鄭玄《禮記目錄》:“名曰‘經解’者,以其記六藝政教之得失也。”

先說《詩》。孔子指出,進入一個國家,人們性情溫和柔順、樸實忠厚,這是《詩》教的結果。如果學《詩》過了頭,不能節制,就會變得愚蠢。所以國民溫和柔順、樸實忠厚而不愚蠢,那是深染《詩》的教化了。“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詩》之失,愚……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鄭玄注:“《詩》敦厚,近愚。”唐代孔穎達《禮記正義》進一步解釋說:“‘溫柔敦厚,《詩》教也’者,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雲‘溫柔敦厚’,是《詩》教也。”

再說《書》。書是夏商周三代的政府檔案,但又不停留在檔案上。孔子選取其中重要篇章闡述治國理政的大法,供後人效仿。所以學習了《尚書》,就能通達政事(大綱),熟知歷史;瞭解過去,指導未來大方向。若學習《尚書》不知活學活用,就會沒有章法不切實際。如果人們通達政事,熟知歷史,又做事有章法切合實際,就是深染《書》的教化了。“疏通知遠,《書》教也……《書》之失,誣……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鄭玄注:“《書》知遠,近誣。”孔穎達《禮記正義》:“‘疏通知遠,《書》教也’者,《書》錄帝王言誥,舉其大綱,事非繁密,是疏通。上知帝皇之世,是知遠也。”

次說《禮》。三代之禮是社會生活的行為準則,社會秩序的基礎。國人端莊恭敬,這是禮教的結果。若學禮不知節制,就會成為繁文縟節,這就失去了“因人情節人欲”的禮義本來面目。我們恢復中華禮義文明,是恢復其禮義精神,而不是恢復古代繁瑣的儀軌——禮節適合時代需求,不繁瑣就可以了。孔子說:“恭儉莊敬,《禮》教也……《禮》之失,煩……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也。”《禮記正義》:“‘恭儉莊敬,《禮》教也’者,《禮》以恭遜、節儉、齊莊敬慎為本,若人能恭敬節儉,是《禮》之教也……‘《禮》之失,煩’者,《禮》主文物,恭儉莊敬,若不能節制,則失在於煩苛。”

次說《樂》。樂,不單純指我們今天所說的音樂,它在古代包含詩歌、音樂和舞蹈等,指所有文學藝術的總和。由於中國是一個非宗教性社會,禮樂承擔著主要的社會教化功能,直到今天,國家仍然重視文學藝術的社會教化作用。藝術教化能讓人心胸廣闊、簡樸善良。但文學藝術上太過強調了,就會陷入奢侈淫佚。人們心胸廣闊、簡樸善良,又不奢侈淫佚,就是深染《樂》的教化了。孔子說:“廣博易良,《樂》教也……《樂》之失,奢……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者也。”《禮記正義》:“‘廣博易良,《樂》教也’者,《樂》以和通為體,無所不用,是廣博簡易良善,使人從化,是易良……‘《樂》之失,奢’者,《樂》主廣博和易,若不節制,則失在於奢。”

以上《詩》《書》《禮》《樂》,古代稱“四術”,西周至孔子,都以之教人,《詩》《書》重言,《禮》《樂》重行。《禮記·王制》:“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引趙衰曰:“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

春秋時期,貴族教育內容多樣化了,但都以先代聖王的典籍為基礎。大體並沒有出《詩》《書》《禮》《樂》的範圍。比如楚莊王與大夫申叔時討論太子教育問題,申叔時所說的教育內容除了《詩》《禮》《樂》,還包括《春秋》,《世》(即先王世系之書,如後代《世本》),《令》(先王法令),《語》(記載治國言論的書,如《國語》),《故志》(記載先代政治成敗之書),《訓典》(當是先王訓誥典制之書)。對於這些教育內容的功用,申叔時也有論述:“(莊王)問於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於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5】意思是,用《春秋》歷史來教育他,使他懂得褒揚善行而貶抑邪惡,來戒勉他的心;用先王的世系《世》來教育他,使他知道有德行的人能名聲顯揚,昏庸的人要被廢黜,用以鼓勵和約束他;用《詩》教育他,對他宣揚先王的德行,引導他的志向;用《禮》來教育他,使他知道尊卑上下的法度;用《樂》來教育他,去除他身上的污穢,使他穩重不輕浮;用《令》來教育他,使他懂得百官的職事;用治國嘉言《語》來教育他,使他發揚美德,知道先王務必以德行對待百姓;用《故記》來教育他,使他懂得歷代成敗興衰的道理,使之戒懼;用先王的《訓典》來教育他,使他知道宗族的發展演進,行為符合道義。

楚莊王死於西元前591年,早於孔子時代。孔子所傳六經,實際是在《詩》《書》《禮》《樂》“四術”的基礎上,將魯史《春秋》和周代的《易》義理化了,提升為與四術齊平的經學。孔子對這種革命性做法感到不安,所以他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6】“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7】

孔子以《易》言天道,以魯史《春秋》言人道——此二書一出,孔子天人之道盡矣!二書亦經亦子,值得我們特別重視。西漢人尚明瞭這一點。《漢書·律曆志》引劉歆的話說:“《易》與《春秋》,天人之道也。”

《易》本是三代蔔筮之書,春秋時人也用其言說義理,至孔子作十翼,將這種義理化推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成為闡述宇宙人生法則的經。孔子指出,國人性格正直沉靜、洞察精微,那是《易》教的結果,如果學《易》不知節制,就要傷害人。正直沉靜、洞察精微,又不傷害人,就深染《易》教了。他說:“潔靜精微,《易》教也……《易》之失,賊……潔靜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也。”鄭玄注:“《易》精微,愛惡相攻,遠近相取,則不能容人,近於傷害。”《禮記正義》說:“‘潔靜精微,《易》教也;者,《易》之於人,正則獲吉,邪則獲凶,不為淫濫,是潔靜;窮理盡性,言入秋毫,是精微。”《易經》言天,亦不離人,所以學習《易經》,會使人少犯錯誤。孔子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8】

孔子居春秋大亂之世,平天下理想難以實現,他就用魯國史書《春秋》闡述自己大一統、王天下的世界和平理想。孔子實事求是,讚揚齊桓公、晉文公維繫天下秩序的霸道,多軍事戰爭內容,若學習不當,會有人用之作亂。學習《春秋》要人貫通理解文句,進而舉一反三地應用於現實。他說:“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春秋》之失,亂……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鄭玄注:“《春秋》習戰爭之事,近亂。”《禮記正義》:“‘屬辭比事,《春秋》教也’者,屬,合也;比,近也。《春秋》聚合、會同之辭,是屬辭,比次褒貶之事,是比事也……‘《春秋》之失,亂’者,《春秋》習戰爭之事,若不能節制,失在於亂。此皆謂人君用之教下,不能可否相濟、節制合宜,所以致失也。” 司馬遷創作《史記》,也是以《春秋》為榜樣,他給予《春秋》高度評價,認為其是社會秩序(禮)的根本,和平統一的大方向所在。《春秋》闡明上古三王治道,辨別當今社會準則:分清嫌疑,判明是非,論定猶豫不決之事,褒善懲惡,尊重賢能,鄙薄不肖;恢復已滅亡的國家,繼續絕了的王國世系,補救其敝病,振興廢弛之業,這些是王道的精髓。《史記·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西漢末年,劉歆將五經與五常聯繫起來,突出後起之《周易》,總述經義多玄理,錄在這裏僅供參考。《漢書·藝文志》:“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東漢《白虎通·卷八》有:“經所以有五何?經,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樂》仁、《書》義、《禮》禮、《易》智、《詩》信也。” 《白虎通》五經與五常相配又與劉歆不同。

我們上網查六經的相關內容,會看到以下文字:“《尚書》是我國第一部歷史文集”“《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春秋》是我國第一部編年體史書”……

學者多以西方人對待滅絕民族的史學觀念定義中國經學,致使經學只剩下歷史軀殼,千古大義盡失,這是21世紀人工智慧時代的新愚昧主義!如果我們剝離宗教的神聖性和權威性,將基督教《聖經》定義為兩千多年前的神話傳說總集,還能識得西方文化嗎!

離經叛道,滅絕文化,於此為甚——可憐可恨!

憐國人失經學安身立命之本,恨學人滅經學社會功用之魂。

作此文,以待有志復興中華政教者。


注釋:

【1】李源澄:《經學通論》,華東師範大學2010年版,第4頁。

【2】《漢書·匡衡傳》。

【3】雅思貝爾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 魏楚雄,俞新天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4頁。

【4】《史記·滑稽列傳》。

【5】《國語·楚語上》。

【6】《孟子·滕文公下》。

【7】馬王堆帛書《要》。

【8】《論語·述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