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德本財末”思想的時代意義

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4-03-25

《禮記·大學》論“平天下在治其國”這部分,用了大量篇幅談經濟問題。據《朱子語類·卷十六》,早在宋代這就引發許多學人的困惑。

當然,一平天下的關鍵還是踐行推己及人的“絜矩之道”,它迥異於近代西方以鄰為壑的國際關係理論,是中國古典外事思想的根本原則——在先賢看來,沒有絕對的他者,外事政策是國內政策的自然延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

在論及治國平天下的“絜矩之道”時,為何如此重視經濟問題呢?因為經濟是德政的重要基礎,沒有了強大的經濟基礎,不能惠民,失去民心,國家在其他方面就很難實現真正的強大。《管子·七法》論治國平天下的諸要素,第一條即:“是以欲正天下,財不蓋天下,不能正天下。”

《大學》的“生財大道”總原則是:“德者,本也。財者,末也。”並引用魯國賢大夫孟獻子的話說,養了四匹馬拉車的士大夫之家,就不要再去養雞養豬;祭祀用冰的卿大夫家,就不要再去養牛養羊;擁有一百輛兵車有埰地的人家,就不要有搜刮民財的家臣。與其有搜刮民財的家臣,不如有偷盜的家臣。所以說一個國家不應以財貨為利,而應該以仁義為利。以仁義為利,其實就是將造福百姓作為最高利益。做國君卻一心想著聚斂財貨,國家治理必定為特殊利益集團所綁架。那樣即使國君想行善,因為任用小人處理國事,結果只會天災人禍一齊降臨。文中說:“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災害並至。”

1、“德本財末”不等於“出利則入義”

如果我們參考其他經典文獻對“聚斂之臣”的批判,就會發現孟獻子的本義是:為政者要盡其本職、行德政,養民愛民,不能不顧百姓死活橫徵暴斂,那樣會導致亡國亡家。而不是說國家不再講理財,執政者不再搞經濟。

《荀子·王制》排比了四種執政者:修禮者,為政者,取民者,聚斂者。認為能夠遵守禮法制度的會成就王業,懂得如何治理國家的會強大,能夠取得民心的社會安定,而那些只知搜刮民財者定會滅亡,這類人的典型是衛國的兩位國君成侯、嗣公;管仲則是善於理財理政的榜樣。戰國末年嗣君時,其爵位被貶為君,衛國治下只有濮陽一地了。在荀子看來,這是因為成侯和嗣公是搜刮百姓、斤斤計較的君主,不得民心;子產能夠得到民心,但不能管理好政事;管仲能夠管理好政事,但不能修行禮義。所以能夠修行禮義的人可以稱王天下,能夠管理好政事的國家就富強,能夠得民心的國家就安定,搜刮民財者只會滅亡。所以說稱王天下的君主使民眾富足,稱霸諸侯的君主使戰士富足,勉強能存在的國家使大夫富足,亡國的君主只是富了自己的箱子、塞滿了自己的倉庫。自己富足了,而老百姓則貧困了,這叫做上面漫出來而下漏得精光。這樣的國家,內不能防守,外不能征戰,它離滅亡就不遠了。搜刮民財,實際是招致侵略者、肥了敵人、滅了本國、危害自身的道路,明君不會這樣做。文中說:“成侯、嗣公,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產,取民者也, 未及為政也;管仲,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為政者強, 取民者安,聚斂者亡。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故我聚之以亡,敵得之以強。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國語·楚語下》中有“子常問蓄貨聚馬,鬥且論其必亡”一事,能讓我們深入理解大學“德本財末”的意義。德,就等於是德政,只有行德政,讓人民豐衣足食,壯大綜合國力,執政者才能安享太平。若不體恤百姓疾苦,只知一味聚斂財富,就會招致民怨。這樣財貨聚斂得越多,所蓄積的民怨也越多,結果只會自取滅亡。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楚國主持國政的令尹子常遇到大夫鬥且,卻詢問後者如何積聚財貨和馬匹。而當時社會一片混亂,百姓已經到了路有餓死骨的地步。子常不僅不想著去救濟民眾,還滿腦子想著如何聚斂財富,涸澤而漁,所以鬥且預言楚國將會滅亡,指出積累財富要合乎禮法,不能超過限度。文中說:“鬥且廷見令尹子常,子常與之語,問蓄貨聚馬。歸以語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見令尹,令尹問蓄聚積實,如餓豺狼焉,殆必亡者也。夫古者聚貨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馬不害民之財用,國馬足以行軍,公馬足以稱賦,不是過也。公貨足以賓獻,家貨足以共用,不是過也……今子常,先大夫之後也,而相楚君無令名於四方。民之羸餒,日已甚矣。四境盈壘,道殣相望,盜賊司目,民無所放(放,這裏意為依靠——筆者注)。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厭,其速怨於民多矣。積貨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

鬥且的預言成了現實。一年後(西元前506年)的柏舉之戰,楚大敗於吳,子常逃到了鄭國,楚昭王逃到了隨國。

不幸的是,《大學》“德本財末”的思想被後學異化了。宋明理學家將德與財、義與利對立起來。他們認為,只要心性修習好了,財富就會“自然”到來。至於具體經濟諸事務,則不是儒者所關心的。這種誤讀是導致宋以後國家積貧積弱的原因之一——德行與德政是內聖外王的兩個方面,具有造福民眾的願力、能力為德行,能夠通過具體行政措施造福民眾為德政。宋儒抹殺了德政,將“德”內聖化、玄學化了。

表面看來,宋儒關心經濟建設,比如建立義倉就是一項重要的經濟制度創新。而這些制度創新多局限於宗族層面,比如範仲淹發達後,就在故鄉設置族田義莊;朱熹於乾道四年(1168年)在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辦社倉。具體運作是這樣的:青黃不接時給鄉民貸米,鄉民在冬天連本帶息20%歸還。小歉時利息減半,大饑時利息全免。此舉相當成功,至淳熙八年(1181年),社倉已積有米3100石。

但這些只是宗族或個別地方福利救濟措施,不僅不能實現為國家理財,也不能有效調節市場。事實上在朱熹時代,學者已不知中國古典經濟學輕重術為何物了。管仲、桑弘羊這些偉大的理財家施行的國家專賣政策,在朱熹那裏都是與民爭利,都成了“反絜矩之道”,桑弘羊只是投漢武帝所好。朱熹說:“如桑弘羊聚許多財,以奉武帝之好。若是絜矩底人,必思許多財物,必是侵過著民底,滿著我好,民必惡。言財用者,蓋如自家在一鄉之間,卻專其利,便是侵過著他底,便是不絜矩【1】。”

宋儒大言“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將義與利、德與財對立的結果是:諸多理學家專講道德性命,不務實際,極端者束書遊談,幾近狂禪。黃宗羲總結明亡的教訓時,痛感書生空談誤國:“夫儒者均以錢穀非所當知,徒以文字華藻,給口耳之求,不顧郡邑之大利大害【2】。”清代學者紀昀指出:“明之季年,道學彌尊,科甲彌重,於是黠者坐講心學,以攀援聲氣,樸者株守課冊,以求功名,致讀書之人,十無一二能解事者【3】。”

儘管有清一代學人多反對明末空疏學風,提倡“實學”,卻未能復興中國古典政治經濟學黃老道家,深陷“儒術獨尊”的泥潭不能自拔。直到21世紀的今天,出於歷史的巨大慣性以及西方文化的全面壟斷,中華文化全面復興的道路依舊漫長艱辛。

2、防止資本的政治化和政治的資本化

在實踐層面,先賢是如何施行“德本財末”思想的呢?關鍵就是在德與財、政與商、義與利之間建立起明確的邊界——反對“商賈在朝”,以節制資本;堅持“不與民爭業”,以節制權力,防止資本的政治化和政治的資本化——政商旋轉門的出現。這不僅對於古代中國有重大意義,對於21世紀資本主導一切的西方社會來說,簡直是當頭棒喝!

中國古典政治經濟學黃老道家經典《管子》多處論及商人掌握政權,權錢交易,資本控制社會的災難性後果。《管子·權修第三》:“商賈在朝,則貨財上流(貨財上流,猶言賄賂公行——筆者注);婦言人事,則賞罰不信;男女無別,則民無廉恥。貨財上流,賞罰不信,民無廉恥,而求百姓之安難,兵士之死節,不可得也。”這段話意思是說,商人在朝中掌權,財貨賄賂就流往上層;婦人參與政事,賞功罰過就不能嚴明;男女沒有界限,人民就不知廉恥。在貨財上流、賞罰不信、民無廉恥的情況下,要求百姓為國家甘冒危難,兵士為國家犧牲赴死,這是辦不到的。

《管子·七法第六》:“法傷,則貨上流……貨上流,則官徒(官徒,猶言官事——筆者注)毀。”《管子·立政第四》:“金玉貨材之說勝,則爵服(爵服,爵位及其相應服飾,是古代社會身份的象徵——筆者注)下流。”《管子·立政九敗解第六十五》進一步解釋說,如果國家元首喜好金玉財貨,就會想辦法得到它們,但又必須拿東西去交換。用什麼來換?只好用大官尊位,不然就用高爵重祿。這樣,不賢者就要在上面掌權了。如此則賢者不肯甘為屬下,智者不肯獻策,誠實的人不肯按約辦事,勇敢者不會效死。這等於整個國家都捨棄不要了。文中說:“人君唯無(無,此處為語氣詞,是肯定的意思——筆者注)好金玉貨財,必欲得其所好,然則必有以易之。所以易之者何也?大官尊位,不然則尊爵重祿也。如是則不肖者在上位矣。然則賢者不為下,智者不為謀,信者不為約,勇者不為死。如是則驅國而捐之也。故曰:‘金玉貨財之說勝,則爵服下流。’”

《韓詩外傳·卷三》以疾病比喻政治,其中的逆症,作者認為就是由“財貨上流”引起的。文中說:“無令財貨上流,則逆不作。”

西漢大儒董仲舒明確提出官員不參與商業活動(“不動於末”)、“不與民爭業”。要知道,今天國家仍不斷強調“當官發財兩條道,當官就不要發財,發財就不要當官”。

在上漢武帝《天人三策》中,董仲舒指出,古代領取俸祿的,就不靠體力吃飯,也不謀取工商之利。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家中衣食飽暖並享受著優厚的俸祿,依仗富厚的資產和權勢去和百姓爭利,老百姓怎能和他們競爭呢?所以一些人不斷增加他們的奴婢、牛羊,擴大他們的田宅、產業,擴充他們的積蓄,致力於這些不知收手,壓迫百姓,使百姓感到恐懼。百姓天天受到剝削,漸漸走向窮困。富人奢侈浪費,窮人著急困苦。窮人著急困苦而處在上位的人卻不救濟,就會民不聊生;民不聊生,百姓就會連死都不怕,又怎會害怕犯罪!這就是刑罰繁多,奸邪不能禁止的原因啊。享受俸祿的人家,應該只食俸祿就好了,不應當和百姓商業競爭謀利,這樣利益就可以平均分配,百姓也可以家用充足。這是天理,古代的正道,天子應當效法定為制度,大夫應該遵守力行。《漢書·董仲舒傳》:“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業,畜其積委,務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朘,juān,縮小,減少——筆者注),寖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不上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

史學家蒙文通先生對董仲舒節制權力,節制資本,共同富裕的思想給予了高度評價。在1944年作的《漢代的經濟政策》一文中,他盛讚兩千多年中國人的德本財末,以義制利思想,認為這是我國固有文化高於近代歐美社會之處。他寫道:“《董子書》以為‘聖人則於眾人之情見亂之所從生,故其制人道而差上下也,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於驕,貧者足以養生而不至於憂。以此為度而調均之’(語出董仲舒《春秋繁露·度制篇》——筆者注)。是知董子之義,實超於墨孟之儔(儔,chóu,同類——筆者注),故舍其說而不循也。《管子書·侈靡》篇曰:‘甚富不可使,甚貧不至於憂。’此又晚周之說而董生之所本耶。董生使富不至於驕,貧不至於憂,是則貧富之不可廢,而應有其度。貧富不廢,是自由也。貧富有度,則平等也。平等而自由,固至上之制。豈今世各國所能跂及(跂及,企及——筆者注)者哉?我建國最高原則之樹立,良以此也。董生忌乎大富大貧,曰‘節制資本’,是去大富。曰‘平均地權’,是去大貧。我固有之文化,足以定今日之國是,其義獨高於歐美,顧不信歟……凡歐洲史中封建貴族與工商資本,資本與勞動之爭,為患稽天者,於中國史悉無之【4】。”

《大學》“德本財末”的生財大道今天仍不過時。只需看看過去四十年來,普通美國人收入的停滯以及中產階級的萎縮。與之相伴的是貧富鴻溝的不斷加大,以及整個社會的嚴重分裂——其分裂程度已經到了威脅美國民主制度的程度。

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信奉自由企業制度和自由資本主義的美國,沒有實行節制資本的政策,使商業精英利用金錢獲取政治影響力,再以這些政治影響力干預市場規則的制定,從而進一步獲取更多商業利益。如此形成正回饋,將整個社會推向分裂。美國前勞工部長、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經濟學教授羅伯特·賴克(Robert Reich)寫道:“隨著收入和財富集中到頂層人群手中,政治權力也同樣落入他們手中。金錢和權力二者密不可分。伴隨權力而來的是對市場機制的影響力。市場的無形之手連接著富人強健有力的手臂【5】。”

對於商業精英不成比例地影響政策,導致社會權力失衡的嚴峻現實,賴克呼籲重建二戰以後社會的均衡。我們不知道美國大型壟斷資本的狂奔會持續多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想重建抗衡商業精英的社會力量,使整個國家不致跌入社會分裂的深淵,美國國策必須改弦更張,走上節制資本的正道,讓維護社會整體利益再次成為主導——這也是《大學》“德本財末”思想的本質。


注釋:

【1】《朱子語類·卷十六》。

【2】《徐瘦庵墓誌銘》,《南雷文約》卷四。

【3】紀昀:《濼陽續錄》三,《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一。

【4】蒙文通:《儒學五論》,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9頁。

【5】羅伯特· 賴克:《拯救資本主義》,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版,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