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脫對西方學術的路徑依賴,用自己眼睛看世界

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3-12-29

2018年5月,應臺灣著名詩人、社會活動家詹澈先生的邀請,我去臺灣訪學。

大陸許多學者都說臺灣保有更多傳統文化,所以此行期望很高。等同臺灣學者交流後我很快發現,臺灣文化研究者與大陸學者沒有多大不同,都是20世紀初“整理國故”運動的徒子徒孫,都以歷史的眼光、用西方學術範式解構中國本土學術體系。中國學術因此淪為西方學術的材料和附庸。

我們不是反對用歷史的眼光看待中國文化,但要知道,歷史學只是一種研究方法,不能被獨尊!修習中國文化有其內在方法和理路,如立象盡意,經以載道,重實踐反對虛言,重貫通反對支離(學術碎片化)等等。

過去數百年西方野蠻殖民擴張過程中,他們遇到了諸多社會形態原始或早已滅絕的文明,所以西方人習慣於將這些文明作為死的材料進行學術研究。但中國不同,我們是一個綿延不絕5000年的文化形態和政治共同體,她並沒有“死”,我們依舊是土生土長的炎黃子孫,怎能用西方對待外族原始文明或死亡文明的態度研究自身呢?

胡適這類留美學生長期浸淫於西方學術範式,並將之囫圇吞棗地引入到中國。結果把中國人安身立命、安邦治國的義理和靈魂給弄丟了,但學人對此卻並不在乎,大學裏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者多忙著整理古籍,搞文獻,搞各種“大全”、各類“藏”,花了人民大量金錢,在資訊時代做愚蠢的抄書工作,目的就是騙取國家經費,這和明代搞《四書五經大全》如出一轍。明末清初學者顧炎武對此的批判,幾乎可以平移到21世紀學林。“當日儒臣奉旨修《四書五經大全》,頒餐錢,給筆資,書成之日,賜金遷秩,所費於國家者不知凡幾。將謂此書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學之功,啟百世儒林之緒,而僅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士子……嗚呼!經學之廢,實自此始。”【1】

比明朝先進的是,如今的古籍整理都成了現代產業鏈。大學教授是包工頭,社會上的文化公司是分包商。包工頭搞個目錄,文化公司“研究成果”一出,錢就入了教授的口袋,名利雙收。

對於“整理國故”的錯誤學術路線,民國學人已經有所警覺,可惜直到今天尚少有人知。1934年,哲學家張東蓀撰文指出:“我以為‘整理國故’所負的使命實在很大,而可憐一班整理國故的人們完全見不及此。他們把國故當作歐洲學者研究埃及文字與巴比倫宗教一樣看待,簡直把中國文化當作已亡了數千年的骨董來看,所謂國學直是考古學。外國人研究中國學術取這樣的態度原不足怪,最可笑的是中國人因為外國人如此,所以亦必來仿效一下,而美其名曰科學方法。我願說一句過激的話:就是先打倒目下流行的整理國故的態度,然後方可有真正的整理,有了真正的整理方可言有所謂國故,不然全是骨董。我們今天救死不遑,那裏有閒暇去玩骨董呢!”【2】

包括中國共產黨的領袖毛澤東在內,當時許多人都主張不能失去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只有將西方的理論同中國的歷史文化和社會實際相結合,實事求是,用自己的眼睛(價值體系)看中國與世界,才能做到“洋為中外,古為今用”,否則必然落入洋八股,西教條不能自拔。1938年10月,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六屆中央委員會擴大的第六次全體會議上的報告中說:“我們這個民族有數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對於這些,我們還是小學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這對於指導當前的偉大的運動,是有重要的幫助的……對於中國共產黨說來,就是要學會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應用於中國的具體的環境。成為偉大中華民族的一部分而和這個民族血肉相聯的共產黨員,離開中國特點來談馬克思主義,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馬克思主義。因此,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具體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現中帶著必須有的中國的特性,即是說,按照中國的特點去應用它,成為全黨亟待瞭解並亟須解決的問題。洋八股必須廢止,空洞抽象的調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3】

多年來,北京大學哲學系樓宇烈教授一直呼籲增強中華文化主體意識,我們只有確立了文化主體意識,才能夠跟其他文化交流對話,才能夠真正向別人學習。在人文社會科學越來越遠離學術中立,成為意識形態和特殊利益集團工具的今天尤其是這樣。樓宇烈教授在《人民日報》發文警告,我們有淪為西方強勢文化殖民地的巨大危險!“當今世界,文化交流、交融、交鋒之勢前所未有,西方強勢文化深刻影響甚至侵蝕著一些欠發達國家和民族的文化。如何保持和增強自身的文化主體性,成為這些國家和民族最關切的問題之一。對於中華文化來說也是如此;如果沒有主體意識,就有可能被其他文化侵蝕甚至同化,淪為‘文化殖民地’。這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4】

歷史的大不幸是:過去百年來,由於西方知識體系及相應學術制度的全盤引入,西方學術範式成為今日中國學界的基本範式,所以我們至今仍難以擺脫對西方學術的路徑依賴。知識份子只知翻譯大量西方文獻,對中國人實行大水漫灌式的洗腦,至於“中國化”,則不是他們所關心的。結果洋八股,西教條大行於世。知識份子在思考一個概念時,通常不會去考慮它在中國文化背景中的內涵,他們首先想到的,是這個概念在英語和西方世界中“似是而非”的對應意義。

黨中央強調堅持黨的全面領導,堅定維護黨中央權威和集中統一領導,引用了《韓非子·揚權》中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一語,這是中國古典政治學“天下為公”大一統治道的核心觀念。但在西化知識份子那裏,卻成為了專制主義的象徵。一位知名學者在其一版再版的書中這樣寫道:“韓非說:‘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韓非子·揚權》)這是韓非主張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簡要概括。‘聖人執要’,這裏所說的‘聖人’是指最高當權者,這裏所說的‘要’,就是指‘法’。”【5】

——這裏,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最本質特徵被無限曲解和汙名化了!

我們提倡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與數千年一代代聖賢“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賁卦·彖傳》)的理念息息相關。曹魏經學家王弼注此句說:“觀人之文,則化成可為也。”唐代孔穎達解釋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言聖人觀察人文,則《詩》《書》《禮》《樂》之謂,當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6】可是當代學人基本否定了《詩》《書》《禮》《樂》作為中華文明模式垂範千載的現實意義,它們早被肢解入西式史學、哲學、文學等專科之中。

試想,沒有經學這個中華魂、數千年中華民族共識的最大公約數,我們用什麼“化成天下”!單靠商品和武力,只會遭到別人的輕視,乃至反對!

對於我們復興經學的努力,好多大學學者公開或背地裏反對。北京大學一位愛國且善良、留美多年的教授這樣勸我,不要再整理中國古典學術了,他的理由如下:“眾所周知,古人的知識比今人差得很遠。厚古薄今是糟糕的態度。厚中國之古而薄當今西方世界之先進更糟糕。但沒人願點醒你,權當笑話看。”

我們感謝這位朋友的坦誠,他道出了當代人文社科界學人智力結構的基本缺陷,即認為事物是直線發展、線性演化的,所以古代的一定落後。問題是,道固委蛇,說中國古代的東西一定落後於當今之西方,和歐洲中世紀一位目不識丁的農民嘲笑古希臘哲學家亞裏士多德無知有何區別!

否定中華經史傳統,本質是放棄了人類生物與文化協調進化的機制——放棄自我演化,這是文明自殺!

有感於過去百年西方席捲天下的文化霸權,對中華文明的長期汙名化以及中國諸多學者鐵打的洋奴心態,作了幾首打油詩。狗尾續貂,錄在這裏。

詩言志。希望更多國人以壯士斷腕的決心,擺脫對西方學術的路徑依賴,思想文化上獨立自主,學會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不要再戴著西方學術內嵌的歐洲中心主義有色眼鏡看中國與世界。

之一

天天罵美英,

天天學美英。

美英強盜把你打,

你誇美英就是行!

之二

美英打臉痛出聲,

美英大罵笑臉迎。

美英先進離不得,

賺得美英利與名。

之三

西學體系太支離,

中華道術方圓融。

誰說胡運不當空?

神州西學舞正濃!

注釋:

【1】《日知錄》卷十八。

【2】張東蓀:《現代的中國怎樣要孔子?》,收入羅榮渠主編:《從“西化”到現代化——五四以來有關中國的文化趨向和發展道路論爭文選》(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3】毛澤東:《論新階段》,收入《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4】樓宇烈;《增強中華文化主體意識——從“仁者自愛”說開去》,載《人民日報》(2015年02月06日07版。

【5】謝天佑:《專制主義統治下的臣民心理》,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第126-127頁。

【6】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