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義：

經學為子學之源。上古舜禪位給禹時的訓誡，對後世儒道兩家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是說大禹不誇耀自己的賢能，所以天下人無法與他爭能；大禹不誇耀自己的功勞，所以天下人不能和他爭功。唐代孔穎達《正義》引用《老子》解釋說：“自言己賢曰矜，自言己功曰伐。《論語》云：‘願無伐善。’《詩》云：‘矜其車甲。’‘矜’與‘伐’俱是誇義……《老子》云：‘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是故不矜伐而不失其功能，此所以能絕異於眾人也。”

聯繫上下文，我們甚至可以將《老子·第二十二章》看作對帝舜此番話的進一步闡發：“不自見（見，通“現”，彰顯，炫耀——筆者注），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如何成為合格的統治者（“長”），得到百姓的真心擁護，《老子·第六十六章》《老子·第六十七章》都有論述，與《大禹謨》可謂異曲同工。

《老子·第六十六章》：“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是講如何獲得百姓的真心擁戴。

《老子·第六十七章》：“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 “克勤於邦，克儉於家，不自滿假”，滿假，意思是自滿自大——大禹不就是慈、儉、不敢為天下先的典範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被宋明理學家稱為“虞廷十六字”或“十六字心傳”，大獲推崇。深受源於印歐文化的印度佛教二元對立思維影響，宋明理學家將天理和人欲截然對立，極大誤解了這段話的本義。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荀子·解蔽篇》引用時稱源於古《道經》，據《解蔽篇》前後文，以及唐代楊倞注，“危”不是人心私欲兇險之意，而是“不自安、戒懼”的意思。這句話是說我們要修心戒懼自省，以成就精妙無為的大道。（翟玉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本義考》，收入拙著《文脈尋根:重新發現中國文化》第二卷,華齡出版社2022年版。）

唐代孔穎達《正義》側重從“外王”、社會治理的角度解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他認為“危”指整體的民心、民意難安，欲安民，當精心一意，找到正確的政治路線，中道。“道者，徑也，物所從之路也。因言‘人心’，遂云‘道心’。人心惟萬慮之主，道心為眾道之本。立君所以安人，人心危則難安。安民必須明道，道心微則難明。將欲明道，必須精心。將欲安民，必須一意。故以戒精心一意，又當信執其中，然後可得明道以安民耳。”（《尚書正義·虞書·大禹謨第三》）

但在宋明理學家那裏，發於“形氣”的心被稱為人心，發於“義理”的心被稱為道心，人心容易為私欲所蔽，所以才兇險。這種“內聖化”、“佛學化”解釋以蔡沈《書經集傳》較為典型，上面說：“心者，人之知覺，主於中而應於外者也。指其發於形氣者而言，則謂之人心；指其發於義理者而言，則謂之道心。人心易私而難公，故危；道心難而易昧，故微。惟能精以察之，而不雜形氣之私，一以守之，而純乎義理之正，道心常為之主，而人心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動靜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而信能執其中矣。”

將治國理政之訓解釋為修心養性之法，宋明理家學對《尚書》多有這類誤讀，我們不可不慎！

經文：

帝曰：“來，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賢。克勤於邦，克儉於家，不自滿假，惟汝賢。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績，天之歷數在汝躬，汝終陟元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可愛非君？可畏非民？眾非元後，何戴？後非眾，罔與守邦？欽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願。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惟口出好興戎，朕言不再。”

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從。”

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於元龜。朕志先定，詢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從，卜不習吉。”禹拜稽首，固辭。帝曰：“毋！惟汝諧。”

正月朔旦，受命於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

語譯：

舜說：“來聽我說，禹！洪水為患，讓我們心驚膽戰，時刻警惕，你一心一意踐行諾言，成功治理了水患，是賢能之人。為國家大事你不辭勞苦，個人生活上又能保持節儉，不自滿不自大，很難得。你不誇耀自己的賢能，所以天下的人無法和你爭能；你不誇耀自己的功勞，所以天下的人不能和你爭功。你的品德高尚，功績卓著，上天賜命在你身上，天子之位就應由你繼承，只有你有資格登上天子大位。你要知道，人要時刻戒懼自省，才能成就微妙道心，只有精誠專一，才能真正找到正確道路。沒有根據的話，不要聽信；沒有公開徵求過的意見，不要採用。如果百姓不愛戴君王，君王不畏懼百姓，國家就不能安定，君王與百姓關係密切。要非常謹慎、認真的行使你的職權；恭敬從事，為百姓考慮，滿足他們對生活的願望。如果天下百姓困苦貧窮，天子之位就會不保。口頭發佈的政令一定要思慮妥善，否則就會引起戰爭，這些想必你都很清楚，我不再重複了。”

大禹說：“還是逐一占卜功臣，讓占卜吉祥的人接受天子之位吧！”

舜說：“禹！我已占卜過了。首先我斷定自己的想法正確，然後用大龜占卜。雖然我作出了決定，但還是去徵求大家的意見，大家的意見和我一致，鬼神也會同意，龜卜和筮占的結果也一樣，不需要再重複占卜了。”禹隨即對舜叩首拜謝，堅持推辭。舜說：“不要再推辭了，你最合適。”

正月初一早晨，禹在堯的宗廟承受舜的大命，像舜當初受命於堯時一樣，率領百官行禪位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