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記》之“樂”

作者: 林桂榛 王虹霞   發布時間: 2023-11-21

《樂記》是中國首部專論歌樂舞的樂論專著,系漢武帝時劉德與毛生等所作(西元前130年前)。西漢末年劉向校《樂記》得23篇,11篇於東漢馬融時編為《禮記·樂記》,另西漢褚少孫采《樂記》補《史記·樂書》,餘篇散逸。鄭玄說“名曰樂記者,以其記樂之義”,《樂記》要義為何?“樂”字當作何解?因東漢鄭玄、唐初孔穎達(各距劉德約350年、800年)於《樂記》“聲-音-樂”概念有未注或錯解,致中國音樂學界在1983年《〈樂記〉論辯》後還發生了持續20多年的“音心對映論”大爭鳴(見《“音心對映論”爭鳴與研究》),如《樂記》“比音而樂之”句就尤其困擾學界,並為“樂”字讀音及含義爭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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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滕州懸鈴建鼓漢畫像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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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作名詞、動詞各讀yuè、lè屬現代語言規範,但某字各地、各代讀音有異屬常見現象,故唐宋以來《唐韻》《集韻》《廣韻》等古韻書說樂讀嶽、洛、勞、祿等。然諸形同源、一音多義實是古“樂”字萬變不離其宗之本相:樂本寫作“樂”“楽”等,皆源自建鼓之象,本讀么字韻(《詩經·關雎》樂字協芼字韻,樂與角、覺、嶽等皆曾讀ao韻,樂讀yao-yuo-yue、lao-luo-le皆屬音轉);以高大的建鼓統帥奏樂活動,故奏樂、樂曲、樂器甚至樂人皆可稱樂;建鼓或建鼓樂常統帥著群體性歌舞,故歌樂舞大活動總稱樂;歌樂舞所關聯的人之精神活動亦稱樂,且此精神樂絕非只有歡喜式之快樂,精神樂必有多種狀態或情況。

源自《呂氏春秋》等的“音樂”實“歌樂”意,詞義與快樂無關。“音”字在《樂記》出現54次且本指從言之歌詠或歌聲,唯《魏文侯》篇講六音時也指八音類之樂聲(詳見筆者《“音”字形、字義綜考》);而作為《樂記》第一範疇的“樂”字出現158次,考其義可知《樂記》“樂”概念分行為樂、精神樂兩大類,行為樂有奏樂之樂、禮樂之樂二義,精神樂又有心動之樂、喜好之樂、安和之樂三義。下面就“樂”範疇的奏樂之樂、禮樂之樂、精神之樂三大義及其深層來源進行分析。

奏樂之樂:樂人以樂器奏樂謂樂,奏出之聲亦謂樂,作動詞、名詞且其用法直接相關,如“比音而樂之及幹戚羽旄謂之樂”的第一個樂字,如“吾端冕而聽古樂”等。禮樂之樂:包含歌樂舞等,常與禮相提並論,即“比音而樂之及幹戚羽旄謂之樂”定義,如“禮樂可謂盛矣”“王者功成作樂”“樂觀其深矣”等。精神之樂:指心理層面之樂,如“樂者,心之動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治世之音安以樂”“心中斯須不和不樂”“無哀樂喜怒之常”“聖人之所樂也”等(詳見後文論精神“樂”三義)。

“樂”字奏樂、禮樂之義密切相關,二者貫通的核心是“樂(樂)”實為摹寫懸鈴架鼓的建鼓之象。《逸周書》說“奏鼓以章樂,奏舞以觀禮,奏歌以觀和”,建鼓主導的歌樂舞活動在大量漢畫像石上有集中體現,並與《後漢書》《三國志》等“建大木以懸鈴鼓事鬼神”的漢代民俗記載完全吻合,內蒙古和林格爾漢墓壁畫門庭樹鼓形象及《通典》說西漢丞相府為示開放而“門無闑不設鈴鼓”亦反映樹鈴鼓之俗。建鼓又稱植鼓、柱鼓、楹鼓、懸鼓等,漢畫像中有建鼓的群樂、禮樂活動,其建鼓多置畫面中央,且許慎說“樂……象鼓鞞木虡也”“建鼓,樂之大者”,荀子說“鼓,其樂之君邪,故鼓似天”,朱熹說“鼓,革屬,樂之大者也”,唐徐景安說“建鼓者,謂少昊氏作,大鼓,為眾樂之節”,唐顏師古說“建鼓……懸有此鼓者,所以召集號令,為開閉之時”等(詳見筆者《“樂”字形、字義綜考》引證44條),此皆足證摹自建鼓的“樂”字有前述兩大義且該兩大義密切相關(建鼓→奏樂→禮樂)。

樂本字“樂”“楽”等的核心皆是“木+白”(建木大鼓及羽葆),樂之么符衍自懸鈴,么即小鈴,糸即鈴旒,玄即懸鈴(玄色本自鈴色),系(ノ頭亦作爫)即執綏或吊旒,幽(圖1)即耳聽懸鈴,么糸玄系幽玆等字皆非來自蠶絲。《說文》曰“旂,旗有眾鈴,以令眾也”“鐸,大鈴也”,金文多見旂旗懸小鈴之象,漢畫像亦多見建鼓上端懸鈴(或串鈴或大鈴)且鈴旒作飄蕩狀者。可佩旒飾的小鈴在禮樂活動中古老而重要,陶寺遺址有約4000年前高2.65cm銅鈴1件,二里頭遺址有高7.7cm~9.0cm銅鈴12件,金沙遺址、三星堆遺址各有銅鈴12件、43件且小者各高3.4cm、5.1cm,安陽殷墟至20世紀90年代初已出銅鈴350餘件且有高2.6cm者。

另要說明:從禾、木之象的甲骨文“圖2”實非樂字,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說“卜辭中樂無用作音樂義之辭例”甚是。從木白么的金文“圖3”與從木白丷的金文“圖4”才是真樂字,從么表懸鈴,從側寫丷表鼓鳴(還有從圖5或彡者,見黃光武《釋“穆”》引魏碑)。清代周亮工、劉心源以來因“樂”字兩么符似“8”等而謂“樂”字源自樂器弦絲、禾穗、葫蘆、櫟樹、藥(藥)草、欒(欒)樹等實是完全錯謬的(花生大豆等果實也像“8”),《說文》說“樂”字“象鼓鞞木虡”實有根據並得大要(石鼓文及漢唐磚有“圖6”等)。

厘清“樂”字來源及“奏樂之樂→禮樂之樂”的概念發展,《樂記》“精神之樂”就好理解了。《樂記》核心議題之一是音樂與感情的關係,如《樂本》首章定義“音—樂”概念,第二章就專論“情—聲(歌)”關係,說哀樂喜怒敬愛六情各顯發為歌聲之噍殺、啴緩、發散、粗厲、直廉、和柔六征,並說感情關乎社會治理(情→聲→治);第三章又說安樂、怨怒、哀思等歌聲各體現民風政氣之和乖困等,並說聲音關乎政治(聲→情→政)。《樂言》說人心哀樂喜怒無常及六類音聲各激六類民心,《樂化》《樂象》《樂施》說“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者樂也……樂者,心之動也……動其本,樂其象,然後治其飾”“哀樂之分,皆以禮終”之精神樂。

(一)最高境界的安和之“樂”。《樂記》論哀樂喜怒敬愛六情時,樂喜二字並非同義,鄭玄未注其別,孔穎達各解以“歡樂”“喜悅”並謂“樂是長久之歡,喜是一時之悅”,南宋衛湜說“喜是樂之初,樂是喜之終”,此皆不合生活情理與歌唱現象。然精研《樂記》談精神樂之章句,可知六情之“喜”實是歡喜歡樂義(即今謂快樂),所謂“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即喜心歌聲特色為高亢發散;而六情之“樂”實是安和康樂義(江文也謂“法悅境”,朱熹曾曰“樂則和平之極也”),故曰“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又曰“啴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孔疏“康,安也”)、“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等。

《樂記》論人心感情時用“喜”字而不用“樂”字以表歡喜快樂義,其深層原因當是“樂”字所源之建鼓及建鼓樂在當時從屬禮活動,故樂活動、樂概念皆主精神安和之旨(《魏文侯》篇可證);而“喜”字所源之“壴”本指一般矮鼓,故多用於俗樂活動及代表俗樂心理。儒家重禮,故論樂則言禮樂、大樂,論樂心理則言和樂、安樂,故《樂記》說“樂者敦和”“樂極和”“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等。若明《樂記》精神“樂”的安和義項及儒家重“和”的主張及原委,則《樂本》篇“鐘鼓幹戚,所以和安樂也……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性]……則王道備矣”“是故樂之隆非極音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之旨即明。

(二)統攝諸情的心動之“樂”。《樂記》首篇這樣專論六情與歌聲之關係:“樂者,音(歌)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於物而後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此章“音(歌)之所由生”之“樂”,顯然不是行為樂中的某義(如奏樂、樂曲、樂舞、禮樂等),而必是精神樂下的某義;那分論六情前的此“音之所由生也”之總論“樂”是後文六情中之某情嗎?顯然也不是!

此章明說六種歌聲皆由“人心之感於物”的“樂”而生,故此“樂”屬精神樂但又非六情中某情,它只能是包羅六情、總稱諸感的總體性之精神樂,且此“樂”正與該章前後文“人心之動”“情動於中”及他處“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樂者樂也……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完全同義。也唯明此,才能理解《樂本》篇“心(情)→音(歌)→樂(歌奏舞)”與“樂(六情)→音(歌)→聲(六聲)”的論說演進以及“情→教→治”之思想主旨。但遺憾的是,此總稱六情的心動之“樂”也被孔穎達誤解了,故他無視經文分述六情前所總起總論的“樂(情)→音(歌)”關係而疏曰:“此……樂聲生起所由也。合音乃成樂,是樂由此音而生,故云音之所由生也。”他已將此“樂”解為樂曲之類,且將此“樂→音”生成次第倒為“音→樂”次第。

(三)作為喜好或欲願之“樂”。《故訓匯纂》將精神“樂”用法分為各讀lè、yào的喜樂、喜好兩義(讀yuè則作名詞)。前文已述歡喜快樂義的“樂”在《樂記》用“喜”而不用“樂”,而其義為喜好、欲願之“樂”在《樂記》也明顯存在(有目標指向、心理對象之心樂),如“樂也者,聖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此同《論語》“知者樂水”、《孟子》“樂善不倦”、《荀子》“樂富貴者也”之樂(注意:《荀子》《樂記》“樂者樂也,君子樂……小人樂”如“樂者,心之動也”表心動情生義,此樂非喜好義)。

先秦兩漢表示精神樂、心理樂的“樂”字似多廣義泛義,其感動、喜好、快樂、安樂等義似多未詳分。但《樂記》明顯區別使用了前述精神“樂”數義,此恰恰反映了《樂記》作者的思想性與嚴謹性,反映了原創性的《樂記》篇章有深刻的思想體系(惜完整《樂記》不存);且這種區分使用並非無依據無淵源,譬如荀子《禮論》“喜樂之文-哀痛之文”對言的喜樂二字當有分際,《天論》“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藏]焉”及《正名》“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其喜樂二字亦有別,且《白虎通》“喜怒哀樂愛惡”六情說、《禮記·禮運》“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說等也同理。

《墨子·公孟》裏墨者曾以“何故為室,室以為室”來譏儒者言“何故為樂,樂以為樂”,此故事不僅證明墨家未洞察人類樂生活、儒家樂理論(“樂以為樂”即心樂心動故為樂)及荀子批評墨子“非樂”實有根據,而且更加證明《樂記》“樂者,音之所由生也”“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者,心之動也”這類統稱諸種感情的精神“樂”用法並非孤立之論(《關雎》“鐘鼓樂之”實感動打動義之樂),更證明孫詒讓《墨子間詁》說樂字“古讀二義同音”完全正確(很多方言至今如此)。

《荀子·樂論》11段裏第1—4段、6—8段共7段明顯被照搬或改入《樂記》,尤其荀子“樂者樂也”這類統稱心動諸情的精神“樂”及其體系性論述不僅被《樂記》照搬,且先秦僅《荀子》出現過及《墨子》引過。史載獻王劉德好儒並招養東方儒生,與毛生等作《樂記》時采諸子言樂事,毛公毛生的詩學源自荀子,《毛詩序》措辭及主旨多同《樂記》,《樂記》精神“樂”三義在荀子《樂論》尤明顯,《樂記》講“血氣心知之性”且論六情時“六者非性也”句在劉向《說苑》作“人之善惡非性也”正與荀子說材性本樸、血氣知慮或材性知慮同,此等皆可證《樂記》主創者濃墨重彩地吸收並運用了荀子思想學說(詳見筆者《〈樂記〉基本範疇與思想體系研究》《〈樂記〉輯佚匯注及文字校勘研究》兩書,未刊稿)。

總之,“行為樂-精神樂”之互應,精神樂“心樂-喜樂-安樂”之發養,是《樂記》樂概念、樂理論之要門與法寶。歌奏舞之樂不僅是《樂記》所謂“樂者樂也”的人情之“發於聲音,形於動靜”,也當是《孔廟大晟樂章》作者江文也所云“含有優秀的心靈”“清淨而無邪的正樂”,即是荀子所謂“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也)”。

(作者:林桂榛 王虹霞,分別系曲阜師範大學副研究員、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副教授;來源:《光明日報》2019年11月23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