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天通”具有非凡的世界史意義(一)

作者: 翟玉忠 付金才   發布時間: 2023-07-20

經義:

本篇作於周穆王時,記載了與刑法有關的古史。其中提到黃帝之孫顓頊(zhuān xū),命令重、黎二人分治天地一事,對於我們理解中華文明的特質及人類文明的演化十分重要。

人類早期文明普遍帶有薩滿文化底色,信仰神及無所不在的靈力。薩滿(即巫)通過儀式降神,實現天人溝通,以指導人們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在非洲喀拉哈裏沙漠中的昆人稱可以治療的神力為“能”,“能”並非如後世的巫一樣為少數人所有,近一半的男人及三分之一的女人都擁有“能”,但據說獲得“能”的多少最終還是取決於神。(瑪喬麗·肖斯塔克:《妮薩:一名昆族女子的生活與心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18頁。)

在西方世界,這種薩滿(巫)文化常常隨基督教的擴張而衰退。因為在基督教看來,巫術是必須消滅的異教;替代萬物有靈薩滿文化的,是一神教文化——儘管二者都是以神為中心。事實上,除了中華文化,人類並未從根本上脫離“以神為本”。古希臘哲人充滿理性反思精神,但他們的生活仍以神為中心,神廟總是位居城市中心;現代西方歷經18世紀開始的啟蒙運動,世俗化不斷增強,但仍沒有一種文化力量超越一神教的支配地位。

同世界其他古老文明一樣,中國文明早期也呈現出明顯的薩滿文化特徵。但中國先民自四千多年前的顓頊時代開始,就脫離了以神為中心的薩滿文化,建立起了以人為中心的社會體系,延續至今。這是一場偉大的人文革命,是人類覺醒的一個重要里程碑——也因此,重黎“絕地天通”具有非凡的世界史意義。

至春秋時代,世人已對“絕地天通”意義不甚了了,儘管這時“道在帝先”、“民為神本”、“神不勝道”的觀念已深入人心。

楚昭王(約前523年―前489年)看到《呂刑》中有關“重黎絕地天通”的記載,大惑不解。難道古人真能登天嗎?他這樣問自己博學的大臣觀射父。後者告訴他,古代本來就是民與神的事物不相混雜的,有巫覡、太祝、宗伯主管神事,有民、物之官主管人事。事實上觀射父描述的是上古薩滿文化主導的社會,當時巫的作用十分重要,是精英中的精英。觀射父說,人民中精神專注不二又能恭敬中正的人,他們的才智能使天地上下萬事萬物各得其宜,他們通達無礙,洞察一切,聽覺靈敏,這樣神明就會下附到他們身上,這類人男的叫做覡,女的叫做巫。巫覡製作神靈居所、制定祭祀次序,規定犧牲、祭器、四時祭服,然後選擇太祝、宗伯,最後又有了“天、地、神、民、類物之官,是謂五官”。《國語·楚語下·觀射父論絕地天通》:“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後使先聖之後(為之祝)……使名姓之後(為之宗)。

後來東部苗人迷信鬼神,民和神相混雜,不能分辨名實。人人都舉行祭祀,家家都自為巫史,祭祀沒有法度,整個社會一派烏煙瘴氣。顓頊受命稱王後,“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國語·楚語下·觀射父論絕地天通》)

“絕地天通”使天官完全獨立出來,不再治理民事。由此形成了中國文化重世俗,以人為本的根本特點,並因此獨步於世界民族之林。

司馬遷將自己的先祖上推到重、黎。論及其父司馬談時仍說:“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史記·太史公自序》)

經文:

惟呂命王享國百年荒度作刑以詰四方。王曰:“若古有訓,蚩尤惟始作亂,延及於平民,罔不寇賊鴟義奸宄奪攘矯虔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殺戮無辜,爰始淫為劓刵椓黥越茲麗刑並制罔差有辭

民興胥漸泯泯棼棼罔中於信以覆詛盟。虐威庶戮,方告無辜於上上帝監民罔有馨香德刑發聞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群後之在下,明明棐常鰥寡無蓋

皇帝清問下民,鰥寡有於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乃命三後恤功於民伯夷降典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種農殖嘉穀。三後成功,惟殷於民士制百姓於刑之中,以教祗德。

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於四方,罔不惟德之勤,故乃明於刑之中率乂於民棐彝典獄非訖於威,惟訖於敬忌,罔有擇言在身,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

王曰:“嗟!四方司政典獄非爾惟作天牧?今爾何監?非時伯夷播刑之迪其今爾何懲惟時苗民匪察於獄之麗,罔擇吉人,觀於五刑之中;惟時庶威奪貨,斷制五刑以亂無辜。上帝不蠲降咎於苗苗民無辭於罰,乃絕厥世。”

王曰:“嗚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孫,皆聽朕言,庶有格命今爾罔不由慰曰勤,爾罔或戒不勤。天齊於民俾我一日非終惟終在人爾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雖畏勿畏,雖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

語譯:

周穆王在位長達五十多年,天下承平日久,累積很多矛盾。晚年穆王任命呂侯,根據當時社會現狀制定刑法以約束天下臣民。周穆王說:“這方面古代就有教訓。苗部首領蚩尤叛亂,給天下眾生帶來很多不幸。社會動盪,不守法度,各地都有叛亂發生,人們相互攻擊侵伐盛行。蚩尤所統領的苗部不遵守國家政令,推行殘酷的刑罰,他們制定五種酷刑以為法律。濫用劓、刵、椓、黥等酷刑,殺戮無罪之人。於是各項制度法令被忽視,既不考慮是否有罪,也不考慮具體案情,一味以酷刑殺人。”

“蚩尤作亂,民風敗壞,社會無序,百姓間相互欺詐,不講忠信,隨意違背誓約。蚩尤用酷刑對待民眾,很多人遭到殺戮,大家向顓頊帝傾訴自己無辜受害的情形。顓頊考察其社會現狀,認為蚩尤沒有值得贊許的政績,反倒有眾多因為酷刑引發的亂象。上帝同情被害民眾無辜受刑,決定用嚴酷手段懲罰蚩尤及其苗部,將為非作歹的苗民斬盡殺絕,不讓一個壞人留在人間。於是命令重主管神道,黎主管民事,斷絕民眾隨意與天神溝通的管道,禁止天神隨意往來人間。以後的各位天子,都重視任用德才兼備之人,以常道治理國家,而不是以神道治理國家,這樣基層百姓無辜受刑的情況基本解決。

堯帝主動瞭解民情,發現就連社會最底層的鰥寡之人都對苗部頗有微詞。堯帝認為只有造福民眾確立起權威才能獲得民眾的敬畏,只有造福民眾獲得民眾的尊重才是真正的尊重。於是堯帝任用三位賢能進行治理。伯夷制定禮儀法典,以法律治理民眾。大禹修治水土,治理洪水。後稷向民眾傳授種植技術,努力搞好糧食生產。三位賢能解決了社會秩序、基礎設施和農業生產方面的困難後,民風歸於中正淳厚。士師們又以刑罰的公平駕禦百官,以教化引導民眾尊敬有德的賢者。

堯帝居天子之位以恭敬心治理天下。伯夷、大禹等盡力於本職工作,上下協作,天下秩序井然,眾官員都能勤於惠民之政,致力於用刑公平適當,又能以禮法引導教化民眾。主管獄訟的官員,不僅僅依靠刑罰治理民眾,而是以造福民眾為最終目標。每個人能以敬畏之心從事工作,沒有不當想法和言論,而是盡力踐行天道。因為大家是在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能夠在世間享受上天恩賜的美好生活。

周穆王說:“哎,天下的眾諸侯們,你們應該以天地生化萬物的態度治理民眾呀。應以誰為楷模呢?制定傳播法律的伯夷正是你們學習的典範。你們應從哪里吸取教訓?應從苗部族處理獄訟失察給民眾帶來禍患中吸取教訓。他們沒有選拔任用良善之人,縱容刑罰執行的不公正。只任用那些依仗權勢巧取豪奪的人,濫用法律,使無罪之人蒙受冤屈。最終上天沒有赦免他們的罪惡,降禍懲罰整個苗部族,苗人十分清楚他們犯下的罪行,對於天賜懲罰也無話可說,只能承受,所以他們的後世子孫斷絕。”

周穆王說:“哎!你們要牢記這些經驗和教訓。父老兄弟和年幼的後代子孫們,你們應該理解服從我的旨意,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長遠地保有天下。目前你們都自我寬慰說:我已經很勤勞了!事實上,你們沒有一個人以懈怠警醒自己。上天為了更好地治理眾生,讓我們周朝掌權至今,治理天下成敗與否完全取決於我們。大家應當以敬畏之心對待天命,全力擁戴中央。對待令人畏懼的難辦之事,你們不能畏懼,要勇於擔當。對待令人高興欣慰的事務,要看到其反面。重要的是以敬畏之心實施刑罰,成就自己正直、果斷和寬容的品性。我們是天下的治理者,言行影響著民眾的命運。如果諸位人人都能實施善政,天下民眾因此會受益良多,我國就會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