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學的性質、價值與學科地位

作者: 彭林   發布時間: 2023-06-06

中華傳統學術以經、史、子、集四部為大綱,而以經部冠其首,是毋庸置疑的歷史事實。孔子刪述的“六經”,被譽為古代中國的“教科書”,更是盡人皆知的文化常識。而在近代中國“全盤西化”的思潮下,犁經為史,將經學逐出大學的學科體系,令中國文化的根荄遭受重創。回歸史實,撥亂反正,還經學以公道,使中華文明發皇,適其時矣。

“六經”非史

在“全盤西化”思潮影響下,推倒孔子、否定“六經”成為一時“風尚”。有人藉由章學誠《文史通義》中“六經皆史”一語,宣稱“六經”非經,不過是史料或普通史書而已。在反傳統的年代,此說無須論證即可成立。“六經”既然“皆史”,則古代中國何來的“經”?既然“六經”非經,則孔子就是封建統治階級憑空造出來的“神”。經過如此這般的邏輯演繹,“六經皆史”便被上升為反對封建制度、將孔子拉下神壇的“革命”之舉。

既然事情緣起於章學誠,我們便不能不好奇,一生讀孔孟書、生當社會尚稱安定的乾嘉時代、41歲中進士、仕途尚屬順利的章氏,其反孔非經的動機何在,證據又何在?最好的求解方式,莫過於讀他的《文史通義》。

《文史通義》涉及章氏經學觀的部分,集中在卷一的《易教》《書教》《詩教》《經解》四篇。以“六經”中的《易》《書》《詩》列全書之首,而且三經皆與“教”字相連,以之為教化萬民的本源;繼之以《禮記》論“六經”大旨的《經解》篇作結。此佈局,已烙上章氏尊經的鮮明印記。

“六經皆史”一語出於《易教上》首句,似有提示全文之意。然而,通讀全卷四篇,居然無一處文字申述“六經”何以為史而非經!章氏反復論述者,卻是如下幾點。

第一,經乃“綱紀世宙之謂”。此語旨在為經學定位。學術有高下,功用有大小。章氏認為,“經”字取義於《易》“君子經綸”一語,經乃“綱紀世宙之謂”,是最高層面的學術。而後世淺學不辨於此,於書名濫冠“經”字,《經解上》歷數其妄:如墨子之徒稱《墨子》為《墨經》,戰國之人冒用伏羲、神農、黃帝之名而稱《靈樞經》《難經》《甘石星經》。西漢以後,此風大開,致有《禽經》《相馬經》《茶經》《棋經》等名。東漢秦景從天竺帶回佛門《四十二章》,原不稱經,漢譯本亦不冠“經”字,佛教盛行後始稱“佛經”;而《老子》亦稱《道德真經》,《莊子》稱《南華真經》,《列子》稱《沖虛真經》。章氏慨歎:“異學稱經以抗六藝,愚也。儒者僭經以擬六藝,妄也。”(《文史通義·經解下》)章氏之推崇“經”,可見一斑。

第二,“六經皆先王之政典”。此語是為《六經》定性,經是先王為政的典制,卓具權威性。章氏云,“古之所謂經,乃三代盛時,典章法度,見於政教行事之實”(《文史通義·經解上》);“若夫《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跡”(《文史通義·易教上》),“夫子之述《六經》,皆取先王典章”(《文史通義·經解中》)。是章氏明言六藝為“經”。

第三,孔子之功在傳承周公之典章。章氏云,孔子身處三代之衰,而能存亡繼絕,承傳周公之典,厥功甚偉,“夫子生於東周,有德無位,懼先聖王法積道備至於成周,無以續且繼者而至於淪失也,於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體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跡者,獨與其徒,相與申而明之。此六藝之所以雖失官守,而猶賴有師教也”(《文史通義·經解上》);又云,文王拘而演《易》,武王克商,以《周易》立一代之典教,“夫子生不得位,不能創制立法,以前民用;因見《周易》之於道法,美善無可複加,懼其久而失傳,故作《彖》《象》《文言》諸傳,以申其義蘊”(《文史通義·易教上》)。此又足見章氏對孔子之推崇。

第四,“六經之名,起於孔門弟子”。章氏考鏡源流,辨析六藝稱經的過程,“夫子之時,猶不名經也”。東周諸子百家,著書立說,“不盡出於典章政教”。為維護孔學的正統,孔門後學,“乃尊六藝而奉以為經”;荀子說“學始於誦經”,莊子說“孔子言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荀、莊均子夏門人,是“六經之名起於孔門弟子亦明矣”(《文史通義·經解上》),此說客觀公允,並無反孔叛經之意。

第五,經有其支裔。“六經”之外,孔門時有新增之經,它們“取先聖之微言,與群經之羽翼,皆稱為經”,如《論語》《孟子》《孝經》,大小《戴記》,《左氏》《公羊》《穀梁》等,故儒家有九經、十經、十三經、十四經等,“蓋尊經而並及經之支裔也”(《文史通義·經解上》)。此類經籍與“六經”一體,乃儒學自身發展的結果。此說亦符合常識。

綜上可知,章氏尊孔崇經,嚴辨孔子“六經”與儒門之外種種“非經之經”的區別,維護“六經”的至尊地位,哪有半點離經叛道的意味?  

經學至尊地位非武帝所賜

漢武帝為實現大一統王朝的思想與國體的統一,“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繼采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表章六經”。當今教科書的解讀是,儒學原本百家之一,因武帝此舉而被抬高到至高地位。此說似是而非。

治國理政,採用某種思想為主導,此為普遍現象,無可厚非。問題在於,所擇是否允當?儒家雖是百家之一,但與諸家並非不分軒輊。孔子首開私人講學之風,弟子三千,賢人七十,已然獨領風騷。其後雖經秦始皇焚書坑儒,而薪盡火傳,漢初猶有田何傳《易》,伏生傳《書》,申公傳《詩》,高堂生傳《禮》,至劉向、劉歆父子校書中秘,六藝篇籍,凡103家、3123篇;儒家,凡53家、836篇;門庭之盛,遠超諸家。司馬遷《孔子世家》盛讚云:“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孔子所傳六藝之學,始終是舉國折中的標準,天子王侯,概莫能外,社會基礎最為深厚。

《漢書·藝文志》指出,諸子十家均是六藝的“支與流裔”,最大弊端是“各引一端”“各推所長”,劍走偏鋒,如道家“獨任清虛”;陰陽家“舍人事而任鬼神”;法家“專任刑法”;雜家“漫羨而無所歸心”;無力單獨面對複雜的社會問題。歷史曾先後給過法家、黃老之學以治國良機,可惜均不堪大任。

若說儒學至尊地位得自武帝一言,武帝亡故,其威權不再存在,何以儒學綿延至兩漢之末,無人翻盤?再者,魏晉南北朝,北方民族入主中原,是擺脫儒術的最佳時機。早在先秦,諸夏即有夷狄交侵之患,文明有倒退到“被發左衽”時代之可能,故《春秋》提出“夷夏之變”的命題。韓愈《原道》論“夷夏之變”,最得其旨:“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夷狄若能“進於中國”,行華夏之禮,文化達標,則“中國之”,視其為華夏的一員。夷狄在與中原的長期交往中,目睹中原風俗美、人倫厚、文化典雅,皆生仰慕之心,故不僅拒絕“以夷變夏”,而且主動追隨以儒學為核心的華夏文明,自覺完成文化上的蛻變。

匈奴族酋長劉淵,少年即習儒學,定鼎中原後,大興經學,明儒張大齡贊其“文雅博洽,既與中國士大夫埒”。羯人石勒稱趙王之後,“始建社稷、立宗廟,營東西宮”;制軒轅之樂,八佾之舞,“禮樂備矣”。拓跋珪初定中原,“始建都邑,便以經術為先”,“立太學,置五經博士生員千有餘人”。朝廷以隆禮延聘經師沈重、熊安生等,令“天下慕向,文教遠覃”。北魏宣武帝,“複詔營國學,樹小學於四門,大選儒生”,“燕、齊、趙、魏之間,橫經著錄,不可勝數;大者千餘人,小者猶數百”(《北史·儒林傳》)。《南史·儒林傳》收錄經學家29人,《北史·儒林傳》收錄53人,北朝多於南朝,且不乏徐遵明、劉獻之等名儒。北朝經師多聚徒講學於鄉里,受業者常數百人,熊安生“弟子自遠方至者千餘人”,極一時之盛。六朝經師創為義疏之學,皮錫瑞《經學歷史》贊其“有功於後世甚大”,而北朝風氣樸茂,少有南人清談之風,故“以純正勝南也”,成為經學史上的精彩一頁。毋庸諱言,北朝地區“華化”步伐的加速,恰是由北方民族所主導的。

學界每每盛談魏晉南北朝為中國歷史上“第二次民族大融合”時期,殊不知形成此次融合的文化核心是儒家經學。  

經學蘊含“常道”

中國學者多經史兼治,兩者關係密切,但不相雜越。“史”,記載的是變動中的現實,有特定的時空範圍,以事件始末、人物經緯等為主線。“經”,最為人稱引的訓解是“常也”。“六經”追求的是超越時空、可大可久、符合客觀規律的常道。歷史猶如無固定水道的河流,總是左右偏擺,不可能自發地按“常道”發展。故歷史的發展,需要“經”的指引。章氏稱“六經”為先王經綸宇宙的典章,可謂深得經旨。

儒家經典能為不同朝代、不同民族所歡迎,成為不斷吸附、凝聚人心的思想之源,主要原因如下。

1.有博大精深的理論體系。孔子從公有制與私有制的轉換著眼,論述從小康走向大同的必然性,以“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為終極理想目標。孔子反對苛政與暴力,主張建立完美的人格標準,以溫和的方式,持續不斷地教化民眾,從文化上實現社會的高度統一,最終實現“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的理想,其說符合歷史發展規律,符合民眾對未來的期待,深受歷代知識精英擁護。

2.將道德成長作為人生的基本課題,“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大學》)充分論述人何以為人、如何修身進德、如何治學等重大問題,引導大眾做合格的社會人、做優秀的社會人(君子)、做傑出的社會人(聖賢);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走向大同的四個臺階;這一邏輯鏈環,將個人與家庭、社會做了恰當的勾連,司馬遷、文天祥、王陽明、顧炎武等精英無不受其浸潤。

3.理論與實操兼具,足以回應傳統社會的所有問題。如《周禮》構擬的官政大法,覆蓋傳統國家管理的所有方面。《儀禮》記載的冠婚喪祭等人生禮儀,成為中國人共同的生活樣態。《禮記》各篇涉及廣泛,《月令》將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之法規範化,《樂記》論述中華的樂學思想,《學記》綜論教化萬民的學理與方法,《大學》乃入德之門,《中庸》談心性修養,《儒行》展示儒者氣象,全書既有天下擔當的引領,又有坐立行走、言談交接的細節,上下縱橫,皆有佈局,均能展開;社會規範與價值觀體系符合普遍的人性,具有真正的普遍價值,誠如《禮記》所說,“放諸四海而皆准”,故深受當時社會歡迎。

以上數點,兩漢時期有哪家哪派的學說堪與比肩?故武帝獨尊之。  

恢復經學學科地位刻不容緩

西方大學體系被全盤引入中國後,經學被徹底排棄在外,經籍在西方圖書分類的書架上被胡亂插放,作為中國學術冠冕的經學已成文化遊魂。經學的消解,使原本血肉一體的中國本位文化失去價值依託與內在邏輯,猶如“錢串子”被抽取,只有滿地散錢。史學、子學、文學日益碎片化,轉而從西學體系中尋找理論依據,幾乎成為西方文化的附庸。

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講話中,列舉儒家經典中“天下為公、大同世界”“以民為本、安民富民樂民”“為政以德、政者正也”等思想,認為其中“蘊藏著解決當代人類面臨的難題的重要啟示”,“可以為人們認識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啟迪,可以為治國理政提供有益啟示,也可以為道德建設提供有益啟發”。其重要性既然如此,我們該如何向國際社會、向國內的億萬民眾解釋:在中國高校學科體系中何以沒有經學的學科地位?

為經學正名,充分肯定其歷史貢獻與現實價值,確立經學與文學、史學同等的一級學科地位,既是對中國學術史的尊重,也是重拾文化自信、再造中華學術體系的重要前提。爾今正當其時矣。

(作者系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中國經學研究院院長;原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23年5月19日第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