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易學之門庭

作者: 黃壽祺   發布時間: 2023-06-06

程頤嘗言:“學者要自得,《六經》浩渺,乍來難盡曉,且見得路徑後,各自立得一個門庭,歸而求之,可矣。”朱子門人問:“門庭豈容各立耶?”朱子曰:“此是說讀《六經》,是要從師講問,且識得如何下工夫,便是立得門庭,卻歸去依此實下工夫,便是歸而求之。”朱子門人又有問:“如何是門庭?”朱子曰:“是讀書之法,如讀此一書,須知此書當如何讀。伊川教人看《易》,以王輔嗣、胡翼之、王介甫三人《易解》看。此便是讀業之門庭。”(以上所引,均見江永《近思錄集注》卷三。

謹案:“伊川教人看《易》”之語,見程子《與金堂謝湜書》中。王輔嗣名弼,山陽高平人,魏尚書郎,年二十四卒。著《周易上下經注》六卷及《周易略例》一卷。胡翼之名瑗,泰州如臯人,宋仁宗皇祐、至和間國子直講,嘗在太學講《易》。講授之餘,欲著述而未逮。其門人倪天隱遂述師說作《周易口義》十二卷,即《宋史·藝文志》所載之胡瑗《易解》十二卷也。《宋史·藝文志》又載有王安石《易解》十四卷,今不傳。)根據以上伊川所論,晦翁所釋,知讀《經》須先立得門庭。所謂門庭者,便是從師講問如何下工夫,如何讀書。再申暢其說,便是凡治某一種學問,必須求師指導一了當之途徑,使不至迷罔眩惑,若不知要領,勞而無功也。

今既講習《周易》,便當先明《易》學之門庭,然余非能為諸同學開示門庭,不過以所聞於師者告語諸同學而已!

原易道廣大,無所不包,見仁見智,非止一端。今欲辨其門庭,必須先論其源流宗派,知其源流宗派,然後知何者為本,何者為末,何者為主,何者為客,本末既析,主賓既分,而門庭斯立。

《易》之為書,“人更三聖,世曆三古”,此為漢儒之通誼。然重卦之人,即有四說:王輔嗣等以為伏羲重卦;鄭玄之徒,以為神農重卦;孫盛以為夏禹重卦;史遷以為文王重卦。(見孔穎達《周易正義·序論》)系辭亦有二說:鄭學之徒,以卦辭爻辭並是文王所作,馬融、陸績等謂卦辭文王,爻辭周公。(見書同上)自歐陽修而後,對《十翼》亦多異論。(見《易童子問》)然則所謂“三聖”、“三古”者,已未足為定論,此《周易》本身之時代及作者之紛紜也。

秦政焚書,《易》獨以卜筮倖存,較群《經》為最無闕。然自西漢而後,《經》說之最複雜者,亦莫如《易》。蓋西漢《易》學之派別,大祇可分為四派:曰訓故舉大誼,周王孫、服光、王同、丁寬、楊何、蔡公、韓嬰七家《易傳》是也;曰陰陽候災變,孟喜、京房、五鹿充宗、段嘉四家《易傳》是也;曰章句守師說,施讎、孟喜、梁丘賀、京房學官博士所立以教授者(謹案:此據《漢書·藝文志》將孟喜、京房分列兩類,章句之學為正宗,災變占驗則獨成一家也。又案:京房受《易》於焦贛,焦氏無章句,故《漢書·藝文志》不著錄。)是也;曰《十翼》解《經》意,費直無章句,專以《孔傳》(指《十冀》)解說,民間所用以傳授者是也。

其東漢《易》學派別亦有四:曰馬融、劉表、宋衷、王肅、董遇,章皆為《費氏易》作章句者也;(《費氏易》無章句,諸家各為立注。)曰鄭玄、荀爽、先治《京氏易》,後參治《費氏易》者也;(鄭玄從第五元先通《京氏易》,荀爽從陳實受樊英句,亦京氏學。)曰虞翻,本治《孟氏易》,雜用《參同契》納甲之術者也;曰陸績,專治《京氏易》者也。明乎此,則“漢《易》”之流派,約略可知。(略本陽湖吳翊寅《易漢學考》之說。)

自王弼注行之後,“漢《易》”漸衰,此為《易》學變化之一大關鍵。觀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云:“永嘉之亂,施氏、梁丘氏之《易》亡,孟、京、費之《易》,人無傳者。惟鄭康成、王輔嗣所注行於世,而王氏為世所重。”又《隋書·經籍志》云:“梁丘、施氏、高氏(謹案:沛人高相治《易》,與費直同時,其《易》亦無章句,專說陰陽災異,自言出丁將軍,傳至相。相授子康及蘭陵毋將永,為高氏學。)亡於西晉。孟氏、京氏有書無師。梁、陳,鄭玄、王弼二注,列於國學。齊代唯傳鄭義。至隋,王注盛行,鄭學寖微,今殆絕矣。”又孔穎達《周易正義序》云:“傳《易》者:西都則有丁、孟、京、田;東都則有荀、劉、馬、鄭,大體更相祖述,非有絕淪;惟魏世王輔嗣之注,獨冠古今,所以江左諸儒,並傳其學,河北學者,罕能及之。”觀此諸文,可知“王《易》”之勢力,籠罩於魏晉南北朝之間,雖《鄭注》亦莫能抗行,足徵象數之見絀於玄理矣。

唐《五經正義》,《易》採用王、韓之注。(謹案:自元嘉以來,“王《易》”盛行,獨闕《系辭》以下不注。謝萬、韓伯、袁悅之、桓玄、卞伯玉、荀柔之、徐爰、顧歡、明僧紹、劉巘等十人並注《系辭》,自韓氏專行,而各家皆廢。又案:韓伯,字康伯,穎川人,東晉太常卿。)故王弼之《易》,在唐代幾定於一尊。幸賴李鼎祚著《周易集解》,采漢儒以迄唐代象數家注《易》之說,得三十五家(所采各家為子夏、孟喜、焦延壽、京房、馬融、鄭玄、荀爽、劉表、宋衷、王肅、王弼、何晏、虞翻、陸績、姚信、翟玄、韓康伯、向秀、王廙、張璠、幹寶、蜀才、劉巘、沈麟士、伏曼容、姚規、崔覲、盧氏、何妥、王凱沖、侯果、朱仰之、蔡景君、孔穎達、崔憬等三十五家,又引有《九家易》一書,據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云:“《荀爽九家集注》十卷,不知何人所集,稱荀爽者,以為主故也。其序有荀爽、京房、馬融、鄭玄、宋衷、虞翻、陸績、姚信、翟子玄,子玄不詳何人,為《易義》,注內又有張氏、朱氏,並不知何人。”

又云:“〔蜀才〕姓範,名長生,一名賢,隱居青城山,自號蜀才,李雄以為丞相”。)崇象數,黜玄言,“漢《易》”餘緒,賴以僅存。及宋,陳摶、劉牧、邵雍之徒出,而後遂有《先天圖》、《後天圖》、《河圖》、《洛書》諸圖說,《易》學之途,又為之一變。(劉牧、邵雍之學,均傳自陳摶,劉著《易數鉤隱圖》三卷,邵著《皇極經世書》十二卷。)及朱熹、蔡元定等引申其說,而後遂有“宋《易》”之名與“漢《易》”相對峙。(朱子著《周易本義》十二卷,又著《易學啟蒙》三卷,則屬稿於蔡元定。)而胡瑗、程頤之專闡儒理,李光、楊萬里之參證史事者,又各為宗派。(胡著《易解)十二卷,為程所崇,說已見前。程著《易傳》四卷,李著《周易詳說》十卷,楊著《誠齋易傳》二十卷。)而《易》學派別之分歧,於焉益多。

元之諸儒,大祇篤守程、朱遺說。(如吳澄《易纂言》、胡震《周易衍義》等書。)明初猶然。(如胡廣《周易大全》、蔡清《易經蒙引》等書。)中葉以後,乃有以狂禪解《經》者,末葉尤盛。(如方時化《學易述談》四卷,總以禪機為主;徐世淳《易就》六卷,語多似禪家之機鋒;蘇濬著《周易冥冥篇》四卷,觀其書名,即可以知其之為狂禪;至釋智旭著《周易禪解》十卷,更明言以禪解《易》矣。)及清儒輩出,乃務求征實,理董漢學遺緒(如惠棟《易漢學》等),“宋《易》”遂至受攻擊而逐漸消沉,風氣又為之一變矣。

清乾隆間,四庫館臣綜觀源流變遷,乃為兩宗六派之說。具言曰:“《左傳》所記諸占,蓋猶太卜之遺法。漢儒言象數,去古未遠也;一變而為京、焦,入於禨祥;再變而為陳、邵,務窮造化:《易》遂不切於民用。王弼盡黜象數,說以老莊;一變而胡瑗、程子,始闡明儒理;再變而李光、楊萬里,又參證史事:《易》遂日啟論端。此兩派六宗,已互相攻駁。”(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易類·小序》)其分宗別派,大體如此。

然就此之宗派而言,尚未足以盡《易》學之領域,故《四庫提要》又云:“又《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而好異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說愈繁。”(見《易類小序》。謹案:天文涉及方位,地理涉及分野,樂律、韻學均涉及陰陽之變,故皆與《易》有關。又兵法之書,涉及奇門、遁甲、太乙、六壬諸術數,亦附會於《易》,故近人鹽城韋汝霖先生著有《奇門闡易》之書。

《周易》有象有數,故涉及數學,如《周易折中》後所載《易學啟蒙附論》,近人邵武丁超五先生所著《易理新詮》等皆是。方外之爐火,則指《周易參同契》之類。)由《提要》此說觀之,始可以知《易》學之領域,廣泛侵及一切學術之範圍。下逮近世,泰西學術傳入中國,其聲光化電諸科學,亦往往與《易》理通,學《易》者亦時時援以為說(如杭辛齋《杭氏易學》之類)。而郭沫若先生等又根據《周易》卦爻辭之文以研究中國古代社會之情況,郭所著《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引《周易》之材料頗多,是其嚆矢。而我國歷代醫學家又往往運用《易》學之哲理以作為醫學理論之根據(如黃建平《祖國醫學方法論》之類)。是以《易》學之所涵,乃附有術數、玄言、科學三種實質。

就以上所述觀之,《易》學之源流宗派,大體可知,而其途徑之雜,亦可概見。然則欲求《易》學之門庭,果當何自,依余所聞,蓋有兩端:

一端,從源溯流:首須熟讀經傳本文,考明《春秋內外傳》諸占筮;其次,觀漢魏古注(李鼎祚《周易集解》所存最多);其次,觀六朝隋唐諸家義疏(《孔疏》多本之六朝舊疏);最後,參考宋、元以來各家之經說。(宋元人經說,多存於《通志堂經解》中,清儒經說《清經解》、《續清經解》中所收為最多。)不從古注入手者,是為迷不知本源。

二端,強幹弱枝:須知《周易》源本象數,發為義理,故當以象數、義理為主幹;其餘涉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方外爐火,禪家妙諦,與夫近世泰西科學者,皆其枝附。不由主幹而尋枝附者,是為渾不辨主客。

夫源流既已明矣,主客既已辨矣,則《易》學之門庭可得而知矣。然就象數、義理兩主幹之宗派而言,其派別亦已甚紛繁。故學《易》者,當以“漢《易》”還之“漢《易》”,以“宋《易》”還之“宋《易》”。而就“漢《易》”之中,亦當以孟、京者還之孟、京,鄭、虞者還之鄭、虞。“宋《易》”之中,亦當以陳、邵者還之陳、邵,程、朱者還之程、朱,李、楊者還之李、楊,其餘眾家,亦莫不就其家法師承,為之爬羅剔抉,刮垢磨光,以明其木來之面目。夫如是,則家法可明,而條理必清。若其混淆眾家,揉雜群言,不別是非,無所斷制,使人莫知其向,不審所從,猶未足從論為能知《易》學之門庭也。

胡五峰有言:“學欲博不欲雜,守欲約不欲陋。”余深服膺其說。故余之於《易》:一亦深願能博讀古今《易》家之書,而不願揉雜眾家之言;願各守各家之家法,而亦不願株守一先生之言。此乃余所論之《易》學門庭,而亟願以告語諸同學,作為初階者也。至若大雅君子,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揮斥百家,包掃一切,冥思獨運,卓然自樹,而成一家之言,上既無所依傍於前賢,而下且足以梯航乎後學,此乃所以論於成德達材,慮非鄙陋如餘者所能措意也。

(作者簡介:黃壽祺(1912-1990),字之六,號六庵,福建霞浦縣鹽田人,曾任福建師範大學教授、著名易學專家; 原載《福建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