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胡適誤讀章學誠“六經皆史”,遺毒至今

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3-04-22

編者按:胡適深入清人訓詁考據之學,而拋棄經學中華文明法典、先王大道的性質,硬將章學誠“六經皆史”說成“六經皆史料”,數典忘祖,誤導國人,遺毒至今。錢穆1937年初版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對此已有明辯——本文選自錢穆《錢賓四先生全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12年出版,第499-502頁),原題《章實齋•學術述要•經學與史學》。

浙西講經學,浙東重史學,實齋《文史通義》唱“六經皆史”之說,蓋所以救當時經學家以訓詁考核求道之流弊。其所謂“史”者,詳見於《通義》內篇卷五之《史釋篇》:

或問:周官府史之史,與內史、外史、太史、小史、禦史之史,有異義乎?曰:無異義也。府史之史,庶人在官供書役者,今之所謂書吏是也。五史,則卿、大夫、士為之,所掌圖書、紀載、命令、法式之事,今之所謂內閣六科、翰林中書之屬是也。官役之分,高下之隔,流別之判,如天壤矣;然而無異義者,則皆守掌故,而以存先王之道也。

先王道法,非有二也,卿士、大夫能論其道,而府史僅守其法。……三代以前,未嘗以道名教,而道無不存者,無空理也;三代以前,未嘗以文為著作,而文為後世不可及者,無空言也。蓋自官師治教分,而文字始有私門之著述,於是文章學問,乃與官司掌故為分途,而立教者可得離法而言道體矣。……學者崇奉六經,以為聖人立言以垂教,不知三代盛時,各守專官之掌故,而非聖人有意作為文章也。

傳曰:“禮,時為大。”又曰:“書同文。”蓋言貴時王之制度也。學者但誦先聖遺言,而不達時王之制度,是以文為鞶帨絺繡之玩,而學為鬬奇射覆之資,不復計其實用也。故道隱而難知,士大夫之學問文章,未必足備國家之用也;法顯而易守,書吏所存之掌故,實國家之制度所存,亦即堯、舜以來因革損益之實跡也。故無志於學則已,君子苟有志於學,則必求當代典章,以切於人倫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於經術精微;則學為實事,而文非空言,所謂有體必有用也。不知當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經術,則鞶帨之文,射覆之學,雖極精能,其無當於實用也審矣。

學者昧今而博古,荒掌故而通經術,是能勝《周官》卿士之所難,而不知府史之所易也。故舍器而言道,舍今而求古,舍人倫日用而求學問精微,皆不知求府史之史通于五史之義者也。

三王不襲禮,五帝不沿樂,不知禮時為大,而動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故當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於詩書六藝之所垂,而學者昧于知時,動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蠶桑,講神農之樹藝,以謂可禦饑寒,而不須衣食也。

故曰:

六經皆史也……皆先王之政典也。

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跡,而非托於空言。(易教上)

古之所謂經,乃三代盛時典章法度見於政教行事之實,而非聖人有意作為文字以傳後世也。(經解上)

此為實齋“六經皆史”論之要旨。苟明《六經》皆史之意,則求道者不當舍當身事物、人倫日用,以尋之訓詁考訂,而史學所以經世,固非空言著述,斷可知矣。(實齋稍後,亦以游幕著者有安吳包世臣慎伯,初客朱竹君皖署,適實齋初刻《文史通義》之翌年也。嘉慶辛酉,成《說儲》上、下篇,是歲實齋卒。說儲主改書吏名為“史”,謂:“史者,所以繕行文移,檢校簿書,習土而明風俗,近民而究情偽。漢、魏以前,皆出身辟舉,傑才間出,每至公卿。唐、宋以還,屏為流外,絕進身之望,去代耕之祿;然而居其地者以長子孫,故紳無世家,官無世職,而胥吏承襲,徧及天下,惟獄為市,弊極於今。”因主命級賦祿,敦選士人,精考課績。繼此論吏弊最著者,有魯一同通甫《類稿》之吏胥論。晚清論治及吏弊者多矣,其說始于包,而包主改吏為史,通公卿、吏胥而一之,其說蓋得之章也。章氏六經皆史之論,本主通今致用,施之政事。其前有李恕穀,後有包慎伯、周保緒、魏默深,與實齋皆以遊幕而主經世。其大膽為朝廷改制者,則始于包氏之《說儲》。時文網尚密,故書未刊佈。經生竊其說治經,乃有公羊改制之論。龔定庵言之最可喜,而定庵為文,固時襲實齋之緒餘者。公羊今文之說,其實與六經皆史之意相通流,則實齋論學,影響於當時者不為不深宏矣。近人誤會“六經皆史”之旨,遂謂“流水帳簿盡是史料”。嗚呼!此豈章氏之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