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與中國模式(答三君)

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3-03-08

2023年3月3日與諸君在“專家交流群”裏辯論,受益匪淺。當時有些問題我來不及細答,所以作此小文,一併向大家彙報。

我在想,大家可能對何為中國文化有所誤會,以為琴棋書畫、京劇臉譜、中醫、太極拳、易經卜筮之類就是中國文化了。其實這些只是中國文化中很小很末節的一部分,不是核心部分。

中國文化整體上是周孔之道。“周”就是周公,他是指揮大兵團作戰的軍事領袖,還是大戰略家,大政治家,大詩人。在中國歷史上,能與周公東征相比的軍事遠征可能只有萬里長征;“孔”就是孔子,西元前500年齊魯夾穀之會上,他幾乎憑一己之力就收復了被齊國奪去的土地。《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不能因為周公和孔子生活在農業時代,革命先烈生活在工業時代,我們生活在21世紀資訊技術時代,就認為這些先輩不值得學習了,不要想像我們能建立起他們那樣的事功——我們的境界同他們還有很大差距!

至於中國式,中國特色,中國模式,古聖先賢也有討論,他們稱之為型、範、法。

如果不是從孔子起,至少從東漢班固起,到清代編輯《四庫全書》的紀曉嵐,一直到近代蒙文通等諸賢,都在說中國模式主要存在於六經之中。

班固《漢書·儒林傳》說,《六藝》是帝王的教化典籍,是古代賢人用來闡明自然規律,規正人間倫理,實現最優社會治理的成文標準。“《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先聖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總敘》說:“經稟聖裁,垂型(型,模式的意思——筆者注)萬世,刪定之旨,如日中天。”

我們不可簡單否定先賢的話,認為過去幾千年古人都錯了,只有我們自己正確。不能學習五四諸君,打倒了舊文化,卻不能建立起新文化,只破不立。把人家房子拆了,又不給人家新房——這是什麼行為!

八九十年前,地質學家丁文江先生執意要編寫“中國倫理”,還誓不甘休,簡直是胡鬧——倫理道德是一個文明數千年演化的結果,豈是學者頭腦中的產物!

今天還有人根據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學經濟學,編寫《中國政治學》《中國經濟學》之類,它們的真偽和價值還有待歷史檢驗。我讀中國學術史,看到一代或幾代著作“眾說皆廢”幾個字時,總會黯然神傷;照西方之貓畫中國之虎的理論,即使得了諾貝爾獎,還是要注意聖賢如何看中國模式——畢竟中國的西式現代學術只有百年(如果從1923年胡適執筆的《〈國學季刊〉發刊宣言》發表算起),而我們有四五千年的學術演進史了。

還是孔子那句老話:我們要敬畏聖賢之言!

我不反對國家富強,但即便有一天我們的富強程度是美國的兩倍,還是要想想為何《老子》說“大國下流”(不是說大國都要耍流氓)。不要忘記北洋水師那麼強大,怎麼會慘敗?不能學趙本山,說“腐敗了”就完了;清末財政經濟變得很好,怎麼反而滅亡了?

你們說:“現代世界和現代社會是由現代工業塑造的,因此所謂的文化也是工業化的產物。文化無所謂強弱,決定文化強弱的是現代科技研發和工業製造能力。”我同意經濟政治強大了,文化影響自然就大,要不英文怎成了世界性語言。但你們說“文化是工業化的產物”,是否太片面了。基督教是工業化以後才產生的嗎?只能說工業化影響了基督教。

你們說:“專家們專心於務實,更注重眼下怎麼打贏這場戰爭。因此提升中國自己的技術創新能力變成緊急問題。否則,不出十年,我們會出現技術迭代落後。技術迭代落後就會挨打。中共領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一切。我們不想當懂文化、通國粹的亡國奴,我們必須打贏眼下的戰爭。戰略也好,戰術也好,都要從眼下的實際出發。不務實,沒有情報,仗是打不贏的……務虛的人當然必須有。但在眼下的中美之戰期間,務實很重要。五胡滅漢,元滅宋,清滅明,都不是因為他們精通國粹文化。眼下的問題是西方對我國封鎖先進技術。”

你們說我是“文化決定論”, 我倒覺得你們有點“技術決定論”;說我泥古不化,我倒覺得諸位鑽進劉邦時代出不來。楚漢相爭時,大儒叔孫通只給劉邦推薦“盜賊勇士”,因為這些人才能為大漢攻城掠地,拔劍奪旗,殺敵於陣前;一到天下太平,叔孫通就推薦自己的弟子制定漢家禮儀。冷兵器時代武力是決定成敗的首要因素,元滅宋,清滅明,八國聯軍侵華都是因為人家武力強大,所以“盜賊勇士”極為重要。但我們生活在21世紀,國家之間的競爭不僅是軍事、技術、經濟的競爭,還包括文化等軟實力的競爭。蘇聯的解體是因為它技術特別落後嗎?不是啊!主要是它自毀長城,在軟實力上被摧毀了!

你們說我蔑視專業人士,我承認中國有好多埋頭專業,貢獻社會的學者。但也應注意,現代科學已經證明存在“專家之蔽”(參閱喬納·萊勒:《為什麼大猩猩比專家高明》,東方出版社2010年出版),所以專家不能自以為是,更要提升自己的情感智慧;在不少領域,專業人士被西式教育格式化後,唯西學馬首是瞻,於時代真沒有用啊!

我們六經書院有個《世界春秋》專案,尋找能按春秋大義,站在人和人民立場上寫中國史、世界史的學者,只在由經濟學轉型的學者中發現了這類人才——這是現實,沒有辦法啊!

至於讓我迷信所有的專業人士,教授,博士生導師,這個我做不來。我還是要做“獨立不倚”的學者。

以上見解很粗淺,請大家再批評。我只是以不負先聖、先賢、先烈之心研究中國文化,只能為國家的發展貢獻自己知道的——君子思不出其位,至於如何造飛機發動機,如何打造先進技術研發平臺,如何搞情報工作,我真不懂!

這個世界上,我佩服兩種人。一是知其必死仍不放下武器的戰士,二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學者。我沒有機緣做第一種人,但我可以做第二種人。

過去20年,我一直在如此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