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念作聖與慎獨功夫(二)

作者: 翟玉忠 付金才   發布時間: 2023-02-12

經義:

通達智慧之人,如果不能固執善念,也會淪為無知狂妄之徒。無知的人只要固執善念,便可成為通達智慧的人。“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觀念對內聖修行產生了深遠影響,特別是慎獨功夫。

這裡的“聖”與一些宗教完美的聖人不同,指智慧通達之人。南宋理學家朱熹受印度佛教影響,對這句話大惑不解,狂人可以修身成聖,天地完人聖人怎會退化為狂人?這句話只是告訴人們不可不學罷了。他說:“上智下愚不移,如狂作聖則有之,既是聖人,決不到作狂,此只是其言不可不學。”(《朱子語類•卷四十七》)

劉起釪先生指出朱子之誤:“按西周時‘聖’字只是作聰明睿智解,與‘狂昧’為相對的概念,並沒有發展到戰國時代及其後的‘聖’字為至髙無上的智慧及道德人品非凡,為天地完人的‘聖人’的概念。”(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29頁)

朱子晚年高足蔡沈《書經集傳》直接將“克念作聖”解釋為“作聖之功”:“狂而克念,果可為聖乎?曰:聖固未易為也,狂而克念則作聖之功。”

比較來說,孔傳的解釋較為平實,更貼近《多方》本義:“惟聖人無念于善,則為狂人;惟狂人能念於善,則為聖人。言桀紂非實狂愚,以不念善,故滅亡。”

這裡的“善”具體指人間禮樂,人時時刻刻要遵守、踐行禮樂,片刻不能違背——從內在心念到外在行為,從個人獨處到大庭廣眾之中,要始終如一。《禮記•中庸》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禮記•祭義》和《禮記•樂記》則作:“禮樂不可斯須去身。”

“克念作聖”發展為後儒慎獨功夫。慎獨即是《禮記•中庸》所說的:“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北朝著名子書《劉子》專有一章論慎獨,開篇指出:善是人行己立身的關鍵,片刻不能違背,如果可以違背就稱不得善了。一個人行善修德如頭要戴帽子、腳要穿鞋一樣,如果頭不戴帽子,就和南越斷發紋身的夷人一樣了;同理,如果腳不穿鞋,也就不異於蠻夷了。倘若在人看得見的顯明處就行善,人看不到的隱微處就作惡,這就像早上戴帽穿鞋,晚上就裸身赤腳一樣。《劉子•慎獨》:“善者行之總,不可斯須離,可離非善也。人之須善,猶首之須冠,足之待履。首不加冠,是越類也;足不躡履,是夷民也。爭處顯而修善,在隱而為非,是清旦冠履而昏夜倮跣也。”

《劉子•慎獨》提到的“蘧瑗(qú yuàn,蘧瑗即衛國大夫,孔子弟子蘧伯玉)不以昏行變節”,是歷史上有名的不以“昏夜”改變自己行為的例子。故事是這樣的,衛靈公與夫人夜坐,聽到外面車馬轟鳴,至朝廷宮門前消失了,過宮門後又有了聲響。靈公問夫人:“知道這是誰嗎?”夫人說:“定是蘧伯玉。”衛靈公說:“你怎麼知道?”夫人回答:“我聽說:按周代禮儀臣子經過宮門應下車徒步而行,途遇君主車馬則憑依車上橫木,(《禮記•曲禮上》:“大夫士下公門,式路馬。”)以此表示對國君的尊重。那些忠臣孝子,不會因為別人能明白看到就改變行為,不因為夜晚黑暗就不按規矩做事。蘧伯玉,衛國的賢大夫啊。仁慈而有智慧,我覺得在尊重國君這件事上,這樣的人一定不因黑暗別人看不到而不顧禮節,因此知道是他。”衛靈公派人查看,果然是蘧伯玉。《列女傳•仁智篇•衛靈夫人傳》:“靈公與夫人夜坐,聞車聲轔轔,至闕而止,過闕複有聲。公問夫人曰:‘知此謂誰?’夫人曰:‘此必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夫人曰:‘妾聞禮下公門式(式,通“軾”——筆者注)路馬,所以廣敬也。夫忠臣與孝子,不為昭昭變節,不為冥冥惰行。蘧伯玉,衛之賢大夫也。仁而有智,敬於事上。此其人必不以闇(闇,通“暗”——筆者注)昧廢禮,是以知之。’公使視之,果伯玉也。”

西漢儒家將慎獨的“獨”理解為:“獨也者,舍體也。”“舍其體而獨其心。”(馬王堆帛書《五行》),是重視內在心性的思孟學派對慎獨觀念的進一步發展。

經文:

王若曰:“誥告爾多方,非天庸釋有夏,非天庸釋有殷。乃惟爾辟以爾多方,大淫天之命,屑有辭。乃惟有夏厥政,不集於享天降時喪有邦間之。乃惟爾商后王逸厥逸,圖厥政,不蠲烝,天惟降時喪。

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罔可念聽。天惟求爾多方,大動以威開厥顧天。惟爾多方罔堪顧之。惟我周王靈承於,克堪用德,惟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簡畀殷命爾多方。

“今我曷敢多誥。我惟大降爾四國民命。爾曷不忱裕之於爾多方爾曷不夾介乂我周王,享天之命?今爾尚宅爾宅,畋爾田,爾曷不惠王熙天之命爾乃迪屢不靜,爾心未。爾乃不大天命,爾乃屑播天命。爾乃自作不圖忱於正。我惟時其教告之,我惟時其戰要囚之,至於再至於三。乃有不用我降爾命,我乃其大罰之非我有周秉德不康寧,乃惟爾自速辜

語譯:

成王對眾諸侯說:“並非上天想捨棄夏朝和商朝,是夏商的亡國之君桀紂和很多方國諸侯,一方面在治國上盲目隨意,一方面閉塞上天旨意,還振振有詞,文過飾非。正因為夏桀治國無能,不能為民眾服務,上天才給夏朝降下亡國之禍,商朝取代夏朝。商朝末期,因為紂王行為放縱,社會黑暗,不能獲得上天的支持,商朝也遭遇亡國之禍。”

“通達智慧之人,如果不固執善念,也會淪為無知狂妄之徒。無知的人只要固執善念,便可成為通達智慧的人。上天等待商紂王反省悔過長達五年之久,讓他繼續為王,但紂王不肯思考,不肯傾聽天意民心。上天也對你們眾諸侯提出同樣的要求,希望你們思考研究,甚至用降災異的方式啟發你們認識天意民心。可眾位諸侯卻不能正確體認。只有周朝先王能夠很好地順應民心,大行德政,真誠祭祀眾神和上天,執政秉持天意。上天善意啟發指引我們,選擇我們接續殷商行使天命,繼續治理你們。

“現在我豈敢多說。周滅商後,我周朝便對你們下達命令,要求你們擁護周朝統治。可你們為何不認真以此命令教化你們的民眾?為何不親附和協助周朝共用安定?周朝建立後並沒有侵蝕你們的利益,你們依然居住在原來的家園,耕種著原來的田地,你們為何不順服,和周朝一同維護天下的穩定?竟然多次發動叛亂,根本原因在於你們內心不順服周朝。不考慮天意與民心,輕視與摒棄天意。你們自為非法之事,妄圖以表面虛偽的臣服騙取我們的信任。為此我不得不嚴肅警告你們,你們叛亂,周朝便用武力平定,囚禁並審判叛亂者。你們屢次叛亂,我們就屢次武裝平叛。如果仍不遵守我下達給你們的訓誡,我們就用刑罰以至於誅殺懲治你們。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不在於我周朝不行德政,不讓你們安享生活,完全是你們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