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下級——臣道的現代意義(《君奭》二)

作者: 翟玉忠 付金才   發布時間: 2023-01-19

經義:

選賢任能,是中國古典政治理論最根本的選舉制度。

一個時代,只有選賢任能,賢能輔政,才能實現社會的良好治理。周公以商、周兩代為例,說明這個道理。商朝,因為伊尹、伊陟、臣扈、巫賢等大臣的輔佐,上下一心,遠近一體,國家才得以長治久安。周初,由於虢叔、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的輔佐,文王和武王才得以成就大業。

而當一個朝代走向衰落的時候,則首先表現為不能任用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賢臣。崔寔是東漢桓帝、靈帝時的大臣,當時政局江河日下,崔寔敏感地注意到這一點。他指出,自堯舜二帝,湯武二王以來,都是靠明智、博學的大臣輔佐的。所以皋陶出謀劃策而唐、虞兩朝由此興旺,伊尹、箕子作訓誡而商周由此昌盛。那些繼承皇位的君主,想建功立業,中興國家,有誰不靠賢能智士呢?一般來說,天下之所以治理不好,多半是因為承平日久,政風敗壞而不能醒悟,政事腐朽也不能改革,習慣了混亂危難又不自知,或者沉溺於享樂,或者聽不進勸告,滿足於弄虛作假而不實事求是,不知何去何從。或者受信任的大臣,為保持地位而閉口不言,或者君主冷落臣子,臣下言論不被採用。結果是國家法度削弱,仁人智士郁抑終生。他在《政論》中說:“自堯舜之帝,湯武之王,皆賴明哲之佐,博物之臣,故皋陶陳謨而唐虞以興,伊、箕作訓,而殷周用隆。及繼體之君,欲立中興之功者,曷嘗不賴賢哲之謀乎?凡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由世主承平日久,俗漸弊而不寤,政浸衰而不改,習亂安危,逸不自睹。或荒耽嗜欲,不恤萬機;或耳蔽箴誨,厭偽忽真;或猶豫岐路,莫適所從;或見信之佐,括囊守祿;或疏遠之臣,言以賤廢。是以王綱縱馳于上,智士郁伊(郁伊通“鬱抑”——筆者注)于下。”

古代以君臣代指上下級。那麼身為下級,應該如何作為呢?這就是先哲十分重視的臣道,臣道也稱臣術。關鍵一點是下級要服從上級,就是西漢《說苑•臣術》所說的“人臣之術,順從而覆命(覆命,完成使命後向上司彙報——筆者注),無所敢專。”韓非也指出,有德有才的臣子,把自己託付給君主,一心一意忠心事上,沒有二心。在朝廷不敢推辭賤事,在軍隊不敢推辭難事。聽從君主的指使,遵從君主的法令,排除私見對待君主的命令,對於上級決定不妄加評論。《韓非子•有度》:“賢者之為人臣,北面委質,無有二心。朝廷不敢辭賤,軍旅不敢辭難。順上之為,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而無是非也。”

荀子也強調服從政令的重要性。他說,侍奉君主卻不服從政令的,是不勤勉;勤勉而不服從政令的,是不恭敬;恭敬而不服從政令的,是因為不忠誠;忠誠而不服從政令的,就沒有功勞;有了功勞而不服從政令的,是因為沒有品德。所以,將不服從作為行為準則,就會勞而無功,努力工作也沒用。所以,君子是不幹這種事的。《荀子•臣道》:“事人而不順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順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順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順者,無功者也;有功而不順者,無德者也。故無德之為道也,傷疾、墮功、滅苦,故君子不為也。”

那麼,服從法律、政令是否意味著不能提出自己獨立的見解呢?不是的!荀子特別指出諫爭在國家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並稱能夠諫爭的人為“社稷之臣”,而對內不能領導統一民眾,對外不能抵禦患難,百姓不親近他,諸侯不信任他,卻靈巧敏捷能說會道,善於博得寵倖,這類阿諛奉承的下級叫“態臣”——“用態臣者亡”。《荀子•臣道》:“內不足使一民,外不足使距難;百姓不親,諸侯不信;然而巧敏佞說,善取寵乎上,是態臣者也。”

當今市面上談領導藝術、領導力的書籍汗牛充棟,卻很少有人談及如何做下級,社會缺乏基本的下級德行標準。不能不說,對臣道的誤解和輕視,認為君主制滅亡便不再需要臣道,是造成這種狀況的重要原因之一。雖然君主制沒有了,但社會組織中上下級關係仍在。不光明正大地提倡臣道,不明確下級德行標準,看似在包容下級,實則會傷害下級——他們往往只有服從的義務,而無諫爭的權利。此外,上下級職分模糊失衡,還會導致國家治理、企業經營的混亂和低效。在此意義上,臣道仍有十分重要的現代意義!

經文:

公曰:“君奭,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於皇天。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於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在武丁時,則有若甘盤。率惟茲有陳保乂有殷,故殷禮配天,多歷年所。天維純佑命則,商實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小臣屏侯甸矧咸奔走。惟茲惟德稱,用乂厥辟故一人有事于四方,若卜筮罔不是。”

公曰:“君奭!天壽平格,保乂有殷,有殷嗣天滅威。今汝永念,則有固命厥亂明我新造邦。”

公曰:“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勸甯王之德,其集大命於厥躬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

又曰:“無能往來,茲迪彝教,文王德降於國人。亦惟純佑秉德,迪知天威,乃惟時昭文王迪見冒,聞於上帝。惟時受有殷命。武王,惟茲四人尚迪有祿後暨武王誕將天威咸劉厥敵。惟茲四人昭武王惟丕單稱德。今在予小子旦,若遊大川,予往暨汝奭其濟。小子同未在位,誕無我責?收罔勖不及。耇造德不降,我則鳴鳥不聞,矧曰其有能格!”公曰:“嗚呼!君,肆其監於茲,我受命無疆惟休,亦大惟艱。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後人迷。”

語譯:

周公說:“奭呀,我聽說以前成湯接受天命後,便有伊尹輔佐他成就功業,一統天下,祭祀時配享上帝。太甲為王時有保衡輔佐。太戊時有伊陟、臣扈輔佐,因為功業卓著,祭祀時配享上帝。巫咸也是輔佐商王治理天下的賢臣。在祖乙時期,有賢臣巫賢,在武丁時期,有賢臣甘盤。大概正因得到這些賢人的輔佐,才使得商代眾多先王能把國家治理好,以至於在死後配享上帝,商朝政權也因為歷代先王的治理而長久。上天只會幫助那些道德高尚的人,商朝百官和同族都能堅持正道,真誠服務國家,以至於小臣和方國諸侯都能主動為國家效勞奔走。各色人等都能忠於職守協助商王治理好國家。所以當君王施政天下號令四方時,民眾如信卜筮一樣都擁護。”

周公說:“奭呀,上天長期以來讓通達天命的賢者治理殷商,商紂王卻無視上天的威嚴而招致滅亡。現在你能永遠記住殷商亡國的教訓,那我們就能固守住天命。明智地治理好我們這個新生政權。”

周公說:“奭呀,以前上天為何反復勸誡周文王要行德政,並將取代殷商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給文王呢?因為只有像周文王這樣的人才能把中國治理好。同時也因為有虢叔、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等人輔佐。”

周公又說:“如果沒有這些賢臣效勞奔走,努力宣揚教化,文王也很難推行德政服務民眾。正因為賢臣輔政,引導文王認識天命,始終堅持為民眾造福的準則,政績卓著,因而感動了上天,才將滅商興周的使命交給文王。武王時期,文王的賢臣仍有四人健在。後來他們和武王一起消滅殷商建立周朝。因為這四人努力輔助武王,才使武王成就了滅商興周的大業。武王離世後,成王年幼,我孤身輔政,如同渡過兇險的激流,這時候我最需要你與我共度難關。成王雖然在位,但年幼無知,尚不具備治國能力,正需要我們承擔起治國重擔呀。恐怕我們竭盡全力去治理國家,仍然會有疏漏。針對目前的局面,作為武王的兄弟、成王的長輩,我們更應團結一致。如果一味內爭,神鳥鳳凰鳴叫這類太平之兆固然聽不到,更談不上瞭解上天的旨意了。”周公接著說:“奭呀,現在你應該能認識到,我們接受天命,亡商建周,前途光明而道路曲折,希望你胸懷寬廣,理解我是為了完成天命和造福天下百姓,而不是為了子孫後代而貪戀祿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