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2-11-30
這是全球版戰國時代。
這是越發白熱化的列國大爭時代。
這是需要直面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新時代。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鴉片戰爭後,救亡圖存的中國已經習慣於以別人為師,英法、德日、蘇俄,乃至小國新加坡……我們走過一個個標杆。
“山高人為峰”。今日初步富強起來的中國需要開拓自己的路,一條邁向光明未來的路!這條路不可能憑空而來,它須立足于中華五千年豐厚的文化積澱,立足過去百年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實際經驗!
這客觀上要求新時代學人改變過去一百多年的學生心態,從探索者的角度認識開拓新道路。因此,我們必須轉變三大思想觀念:從疑而非古到信而好古;從不破不立到不立不破;從以西釋中到返本開新。
一、從疑而非古到信而好古
世界範圍內,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這樣積累了如此豐富的學術資料——從西元前21世紀的堯舜時代一直持續到西元21世紀的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歷史記錄從未中斷。如果我們以正確的態度開發這些寶藏,找到其中經過歷史檢驗的普遍規律,必將為人類開拓出嶄新的天地。
早在38年前,哈佛大學張光直教授在北京大學考古系所做的“考古學專題六講”中就提到:“中國擁有二十四史和其他史料構成的文獻史料,又由於史前考古和歷史時代的考古,進一步充實了中國的歷史資料,並把中國歷史又上溯了幾千年。在全世界,很少有哪個區域的歷史過程有如此豐富、完整的資料。既然如此,在中國這樣大的地域,這樣長的時間內積累起來的眾多資料中,所看到的歷史發展的法則,是否應該對社會科學的一般理論,即對於社會科學關於文化、歷史發展的一般法則,具有真正新穎的啟示,或有所開創?”【1】
宋人做學問喜歡師心自用,對經典妄加懷疑也從那時開始,至清末民初,遂成巨流。特別是20世紀初集疑古思潮之大成的“古史辨派”,他們深受缺乏史官傳統的西方影響,從經學到史學再到子學,幾乎懷疑一切,卻又沒有提供科學實證,結果極大撼動了中國文化的根基。儘管今天考古資料證明他們的懷疑大多空口無憑。特別是古書的辨偽,造成了太多的“冤假錯案”。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在2003年的一篇文章中總結道:“根據上世紀70年代以來出土的先秦秦漢文獻來看,古史辨派在古籍真偽和時代方面的見解,可以說是失多於得的。”【2】
中國有數千年史官傳統,他們秉筆直書,記錄著這個民族前進的軌跡,司馬遷的《史記》之所以有“實錄”的千古美譽,是因為他繼承父業為太史令,能恰當取捨諸多先秦流傳下來的經、史、諸子文獻。處於司馬遷千載之下的我們,怎能隨意懷疑經典呢?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面對疑古學派的滾滾思潮,章太炎先生大聲疾呼:“經史傳世,江河不廢。歷代材智之士,籀讀(音zhòu dú,誦讀——筆者注)有得,施之於用而見功效者,不勝僂指(音lǚ zhǐ,屈指而數——筆者注)……(經史)率皆實錄。實錄者,當時之記載也。其所根據,一為官吏之奏報,二為史臣所目擊,三為萬民所共聞,事之最可信者也。”【3】
經典是一個族群賴以生存的文化血脈。人類學的研究表明,它同基因一樣,是人類演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即便是那些沒有文字的狩獵採集部落,對於口頭流傳的經典也採取尊重、崇信的態度,現代西方一神教族群更是推重自己的宗教經典。但過去百年來許多中國學者不是這樣,再真實的經典,也會被他們當作僵死的史料,用西方學術框架進行“削足適履式”研究。結果是20世紀初“整理國故”運動以來,中國人價值體系幾近全面崩潰,話語權和合法性不斷流失,我們至今沒能建立起自己的學術體系!
對胡適將國學“做成中國文化史”的學術路線,清華大學哲學系陳壁生教授批判道:“以‘歷史的眼光’來看待中國,即便心存溫情的敬意,也必將瓦解‘中國’自身的價值系統。中國古代那些偉大的注經家,在注經過程中不斷彰顯經學作為‘常道’的義理,以使之引領一代又一代的歷史進程。而今人如果以‘歷史’眼光看待他們,則古人的一切努力,都會被瓦解在時間的河流中,成為‘經學史’、‘思想史’的一個部分。”【4】
百年歷史表明,按照現代與傳統對立的邏輯,將中國本土學術史學化,是思想文化領域的虛無主義——將中國四五千年的學術命脈連根拔起,這是文明自殘!
今天,我們必須轉變對傳統經典和學術思想疑而非之的態度,回到孔子“信而好之”的正確思想路線。《論語•述而》開篇引孔子語:我只轉述先哲的思想而不創立自己的思想,我相信且喜好古人的經驗。“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這才是人類對待經典的普遍理性態度。因為經典承載的文化是一個族群演化的主要動力之一,決定了文明的本色——只有回歸經學,回歸經典,回歸靈魂家園再出發,我們才不至迷失自我!
二、從不破不立到不立不破
中國近代史是受列強欺辱的歷史,也是奮起革命的歷史。
很少有時代如清末民初一樣,中國前所未有地面臨著亡國滅種大危機。當時凡有血性者,皆為探尋救亡之路而上下求索。由於我們已無法從腐朽的宋明理學中找到現代化思想資源,只得將目光投向了西方,認為只有擺脫中國舊文化的包袱,以西方為師,方能復興中華。
所以當時人們大膽破除文化中不合時宜的一切,認為只有破壞掉舊的世界,才能建立起新的世界。不破不立,其高潮是1919年爆發的“五四”運動。
近些年,每到“五四”紀念日,就有人提出“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致使中國文化衰落,這種想法過於淺薄。因為正是“五四”運動及後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革命,掃除了復興中國文化的主要障礙之一——宋明理學,那是一種佛學化的、具有極大誤導性的中國文化!
哲學家賀麟先生1941年就指出這一點,儘管他並未找到復興中國文化的道路。賀麟寫道:“五四時代的新文化運動,可以說是促進儒家思想新發展的一個大轉機。表面上,新文化運動是一個打倒孔家店、推翻儒家思想的一個大運動。但實際上,其促進儒家思想新發展的功績與重要性,乃遠遠超過前一時期曾國藩、張之洞等人對儒家思想的提倡。曾國藩等人對儒學的宣導與實行,只是舊儒家思想的迴光返照,是其最後的表現與掙扎,對於新儒家思想的開展,卻殊少直接的貢獻,反而是五四運動所要批判打倒的對象。”【5】
特別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革命,從經濟層面消滅了宋明理學深入基層的力量士紳地主階層,士紳地主所代表的君權、族權和夫權衰落,婦女得到解放,人與人對等的社會關係(禮的應有之義)得以重新確立……諸多偉大的社會改造成就,影響深遠。
從中央蘇區時代開始,中國共產黨就重視婦女解放,婦女平等參加勞動,參與政治,婚姻自由,解放後,婦女解放的相關措施成為國策。據相關研究:1950年女性黨員占比高的縣,到20世紀80年代,女性相對於男性的受教育水準也更高,出生人口性別比更加平衡。人民公社時期女性勞動參與率大幅度提高,改革開放後這一傳統得以保留。當今中國女性的勞動參與率保持在60%以上,遠高於50%的世界平均水準。【6】
新文化運動以推翻舊道德的束縛為己任。問題是,推翻舊道德後,我們並不能建立起系統的新道德來。科學家丁文江是中國地質學的開創者之一,由於長期受到科學訓練,他以“科學”的生活方式著稱——每天必睡8個小時,到哪裡都要對自己的餐具消毒,極講衛生。
留學英國的丁文江似乎沒弄清西方人倫道德的基礎是宗教,他回國後要建立以科學為基礎的人生觀,一生中曾三次宣佈這種人生觀——當然最後都流於空想。去逝前兩年(1934年)他寫了《我的信仰》一文,還希望建立起用科學習慣和世界觀培育自我犧牲的宗教。丁文江寫道:“我相信不用科學方法所得的結論都不是知識,在知識界內科學方法萬能。科學是沒有界限的,凡有現象都是科學的材料。凡用科學方法研究的結果,不論材料性質如何,都是科學……舉凡直覺的哲學,神秘的宗教,都不是知識,都不可以做我們的嚮導。”【7】
宋明理學將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誘導普通百姓踐行禁錮人性的倫理道德,理應被推翻。關鍵是我們還要建立起一種超越宋明理學,基於社會自然分層和對等社會關係的人倫道德來,只有這樣才能鞏固百年社會革命的成果。否則,在市場經濟的薰染下,社會有滑向去道德化的危險。
無論在道德領域,還是在學術的各個領域,目前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建設一個新世界,建設一個新時代,而非破壞一個舊世界,破壞一個舊時代。這就要求我們轉變思維觀念,以不立不破取代不破不立。
三、從以西釋中到返本開新
近代中國文化的一大悲劇是“以西釋中”,按西方之履削中國之足,導致中國本土文化大面積沉淪。不幸的是,今天這仍是中國文化研究的主流。
悲劇是從100年前,胡適發表著名的《〈國學季刊〉發刊宣言》開始的。1923年北京大學創辦《國學季刊》,揭開了“整理國故”的帷幕。《國學季刊》隸屬于中國現代大學體制下最早成立的專門性國學研究機構——北京大學國學門,發刊宣言代表了國學門全體同仁的意見,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之後百年中國文化的走向,以及中國學術的範式。
根據這份宣言,中國本土學術體系成了“故”,成了歷史。如何將之現代化(即西化)呢?就是用西方之學裁剪中國之“故”。這種學問是“國故學”,簡稱國學,《〈國學季刊〉發刊宣言》寫道:“‘國學’在我們的心裡,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國故’這個名詞,最為妥當;因為他是一個中立的名詞,不含褒貶的意義。”
偷樑換柱,將“國故學”說成“國學”,等於將中國人安身立命、安邦治國數千載的學術體系判了死刑,且給她樹起一塊“國故學”的墓碑,使其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將胡適提倡的“國故學”比作一台電腦,那麼輸入的是中國文化,輸出的則是以中國文化為研究物件的西方文化。
《〈國學季刊〉發刊宣言》發表後,很快有人看到這一研究路線的災難性,它遭到了章太炎、梁啟超、張爾田、孫德謙、柳詒徵等人的批評。“國故學”不可以簡單稱為“國學”,民國學者曹聚仁認為這將導致中國本土學術體系(國故)的異化,他說:“按之常理,國故一經整理,則分家之勢即成。他日由整理國故而成之哲學,教育學,人生哲學,政治學,文學,經濟學,史學,自然科學……必自成一系統而與所謂‘國故’者完全脫離。”【8】
“國故學”實為“亡國故之學”!朱宗熹先生寫道:“名為研究國學,實則促國學於淪亡。名為考訂經傳,實則淪經傳於散佚。”【9】
歷史沒能阻止西學大潮鋪天蓋地般湧入中國,胡適式“整理國故”運動成了“消解國故”運動,直到今天,還有不少學者為之痛心不已。吳晶、張昭軍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國學只是國故學》一文中說:“《宣言》主張把一切‘國故’作為有待考證的史料,客觀上否定了中國學術體系的主體性和合法性,輕視了乃至無視中國文化的精神和價值。就此而言,國學研究無異於釜底抽薪,實際上是對中國學術體系的一種解構。”【10】
今天,我們所要做的,就是以壯士斷腕的決心,結束過去百年“以西釋中”的錯誤學術路線。在接續中國五千年學術傳統的基礎上,貫通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西方學術,返本開新,構建一種新的學術體系。
從以西釋中到返本開新,這是中國現代學術範式的偉大革命,也是中國文化的鳳凰涅槃。要實現這一點,我們必須牢牢抓住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個主軸!
約略言之,過去四五千年,中國社會的指導思想只有兩種,一是20世紀以前以“天下為公”的經學為指導思想,二是1949年解放後以公有制為基礎的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貫通二者,需要我們站在馬克思主義的人民立場上,用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方法區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與糟粕,復興精華的中國本土學術體系,再用這種中國本土學術體系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為人類文明探索出一條迥異於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可持續發展之路。
當然,除了馬克思主義,我們復興中國文化還需要借鑒人類學、心理學等諸多現代西方文明成果。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也須借鑒當代資本主義的成敗經驗;無論是狹隘的中國文化本位還是偏激的全盤西化,都背離中道——我們要在堅守主體性的基礎上開出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新文化!
如果中國學人繼續株守過去百年的錯誤學術路線,迷信基於私人大資本的“西方現代(資本主義)學術”,在當前的戰略環境下,是不折不扣的與虎謀皮——在學術思想已成為戰略工具的當代是極其危險的。
晚清重臣張之洞在《勸學篇•序》中說:“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裡在學。”學術重要如此。
學術關係國運之根本。對於學術路線,吾輩敢不三思而後行之!
再蹈覆轍,以西釋中,國將無學矣!
居廟堂者知否?知否!
注釋:
【1】張光直:《考古學六講》,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頁。
【2】裘錫圭:《新出土先秦文獻與古史傳說》,收入作者《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3】章太炎:《論經史實錄不應無故懷疑》,收入作者《國學十八篇》,中國華僑出版社2013年版。
【4】陳壁生:《經學的瓦解》,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2-163頁。
【5】賀麟:《儒家思想的新開展》,收入《文化與人生》,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
【6】姚洋:《中國現代化道路及其世界意義》,載《國家現代化建設研究》2022年第3期。
【7】丁文江:《我的信仰》,載《獨立評論》第100號,1934年。
【8】曹聚仁:《國故學之意義與價值》,收入許嘯天編輯《國故學討論集》,上海書店1991年版。
【9】朱宗熹致邵力子的信,見曹聚仁《審訂國學之反響》,載1923年5月29日《民國日報•覺悟》。
【10】吳晶、張昭軍:《〈國學季刊發刊宣言〉:國學只是國故學》,載2014年11月27日《團結報》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