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人之國,必先去其“經”

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2-11-30

清朝學者龔自珍有句名言:“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

龔氏之言尚欠精准,應說:“滅人之國,必先去其經。”

何以這樣說?因為經學是一個族群的文化基因,發展藍圖,決定了一個族群的公理和是非標準。而史學早期只是經學《春秋》類的一部分,《漢書•藝文志》所列書目可謂集漢以前學術成果之大成,其中並無史書類。司馬遷以“繼春秋”(大義)之志所作的《史記》列在《漢書•藝文志》的六藝略《春秋》類,稱“太史公百三十篇”。

受西方影響,今天史學退化為記述史實的學問,根本不能同經學相比。史實可以被扭曲或忘記,但如果中斷了經學血脈,一個族群終將因失去自我而消亡——哪怕他們的基因仍殘存在人類基因庫中。

同世界上所有族群一樣,在中國文化中,經是聖賢對千萬年實踐經驗的總結,個人生活和社會實踐的指南,是文明的不竭源頭,具有超越時空的特點。清代《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敘》開篇即說,經書皆由聖人編輯刪定,作為基本范式為萬世所效法。其中的宗旨,重要顯明如正午太陽一樣照耀天下。“經稟聖裁,垂型萬世,刪定之旨,如日中天”(《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敘》)

四庫館臣認為,猶如幾何學中的數學公理,經學是一個社會的公理,是判斷一切是非的標準。“蓋經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敘》)“夫學者研理于經,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四庫全書總目•子部總敘》)

為何經具有超越時空的特點呢?先賢認為聖人考察萬事萬物的基本規律,抓住了宇宙人生的常理,用以教化大眾,這樣的書就是經。南朝劉勰《文心雕龍•宗經》定義說:闡明天、地、人普遍道理的,這種書叫做“經”。所謂“經”,就是恒常久遠的道理,不可改易的偉大文教。經書取法於天地,征驗於鬼神變化,深究事物的規律,從而制訂出人倫綱紀。“三極彝訓,其書言經。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

此非譽美之詞。因為中國五千年文明史,98%以上的時間都以經學為基本指導思想。1949年史學家蒙文通先生(1894-1968年)指出:“由秦漢至明清,經學為中國民族無上之法典,思想與行為、政治與風習,皆不能出其軌範。雖二千年學術屢有變化,派別因之亦多,然皆不過發揮之方面不同,而中心則莫之能異。其力量之宏偉、影響之深廣,遠非子、史、文藝可與抗衡。”【1】

李澄源先生(1909-1958年)著《經學通論》,將恒常的經學與一朝一代的法律相比較,對於經學在公私生活、政治法律中的意義,論述更為詳盡。他說:“吾國既有經學以後,經學遂為吾國人之大憲章,經學可以規定私人與天下國家之理想。聖君賢相經營天下,以經學為模範,私人生活,以經學為楷式,故評論政治得失,衡量人物優劣,皆以經學為權衡。無論國家與私人之設施,皆須于經學上有其根據。經學與時王之律令,有同等效用,而經學可以產生律令,修正律令。在吾國人心目中,國家之法律不過一時之規定,而經學則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萬古長存。“【2】

可悲的是,進入20世紀,國人已不識經學本來面目,連博學如梁啟超者,也認為二十四史不過是“帝王家譜”,對於《春秋》明王道,大一統,建中立極的大義,已經茫然無知。試想,寫史不以王朝為中心,何以完整論述政治、經濟、文化的統一?

當時竟有燒經之說。熊十力回憶:“時海內風氣日變,少年皆罵孔子、毀六經,餘亦如是。皮錫瑞在清末著《經學史》一小冊,曾謂當時有燒經之說,蓋實錄也。”【3】

歷史的不幸在於,中國人並沒有焚毀六經,卻用西方學術方法將之埋沒了。蒙文通先生痛斥:“自清末改制以來,昔學校之經學一科遂分裂而入於數科,以《易》入哲學,《詩》入文學,《尚書》《春秋》《禮》入史學,原本宏偉獨特之經學遂至若存若亡,殆妄以西方學術之分類衡量中國學術,而不顧經學在民族文化中之巨大力量、巨大成就之故也。其實,經學即是經學,本自為一整體,自有其物件,非史、非哲、非文,集古代文化之大成、為後來文化之指導者也。”【4】

經之靈魂是經義,經書中蘊含的義理。如果將經學置換為西方史學、哲學,簡直是買櫝還珠,會導致我們在思想、學術上成為西方附庸。清華大學陳壁生教授回顧經學被史學化,中國本土學術從“以經(義)為綱”,到“以史(料)為綱”,最後到“以(西)學為綱”的歷史後說:“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學術喪失了自身的價值系統,典籍成為‘史料’,中國學術也成了西方學術的附庸,即便最為保守的現代新儒學,也是建立在對西來大量觀念不加檢討的認同的基礎之上。而作為承載中國傳統義理的經學,則在現代學科中瓦解殆盡。”【5】近代諸多學人將經學史學化,以史學代替經學。將經學義理埋入歷史,以此消滅經學,方法何其隱秘!結果何其可怕!這是亡文化、亡天下!

國魂經學沉淪,只留下剝離了經學義理的“現代”史學,會使我們步入迷途,不僅難以解釋自身,更看不清未來。有人企圖在重史實的“現代史學”中找到方向,企圖通過歷史的吉光片羽考古遺物找到答案,這種迂回學術路線事倍而功半,甚至多勞無而功。因為考古遺物(除了帶文字的)不會說話,所得史實,如斷線之珠,難以貫通、詳明。

一百年前,考古學剛剛進入中國。對於當時學人迷信以考古器物證史,章太炎先生以契約在法官判案中的地位為例,批判道:“夫歐人見亡國無史,不得已而求之器物,固不足怪。吾華明明有史,且記述詳備,反言史不足信,須恃器物作證,以為書篇易偽,器物難偽。曾亦思‘書者,契也’,前人契券,流傳至後,後人閱之,即可知當時賣買之情狀,雖間有偽造,考史如官府驗契,亦可以檢察真偽。如不信史而信器,譬如訟庭驗契時,法官兩造(兩造,指訴訟的雙方——筆者注),並不懷疑,忽有一人出而大方言曰:‘契不足恃,要以當時交易之錢作證。’此非至愚而何?”【6】

身處21世紀的我們,似乎忘記了我中華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有五千年綿延不斷的學術流傳,而盲目迷信西方史學及考古學,以西格中、削足適履,致使自身文明血脈經學被斬斷,這是怎樣愚昧無知啊!

放眼天下,中國經學不絕如縷,中華文脈不絕如縷。在西方社會科學的價值中立原則被嚴重侵蝕,人文學術日益蛻變為文化霸權武器的今天,“滅人之國,必先去其經”,吾信之矣!

注釋:

【1】蒙文通:《論經學遺稿三篇》,收入作者《經學抉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2】李源澄:《經學通論》,臺北文聽閣圖書有限公司2008版,第4-5頁。

【3】熊十力:《論六經》,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頁。

【4】蒙文通:《論經學遺稿三篇》,收入作者《經學抉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5】陳壁生:《經學的瓦解》,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頁。

【6】章太炎:《論經史實錄不應無故懷疑》,收入作者《國學十八篇》,中國華僑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