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統是中國鮮明的政治基因(《酒誥》二)

作者: 翟玉忠 付金才   發布時間: 2022-10-09

經義:

本節從正反兩個方面說明殷人戒酒興國與縱酒失國的深刻教訓。

其中提到了商代官制。官員的職位稱為“服”,有服務、服事之意。商王朝的官員分為內服和外服兩大類。所謂內服,指核心統治區的百官;外服指週邊地區的各類諸侯,包括侯、甸、衛等等。本文說:“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裡居。”

侯、甸、男、衛等在甲骨文和金文中也多有反映。侯最初是邊境地區設置的武裝警衛組織,後成為正式的職官,甲骨文中出現的侯有數十個,如侯告、侯專、侯屯等等;甸也稱田,起初是商王派往外地從事屯墾的家族。由於長期在一個地方經營,人口不斷繁衍,有了自己的武裝,成為一方諸侯;男,即任,甲骨文中的“雀男”,有時就作“雀任”。魏晉學者孔晁注《逸周書•職方篇》時說:“男,任也。”衛最初是派駐外地負責實施軍事保衛的官員,後來發展為諸侯。甲骨文中有穆衛、兄衛等。

侯、甸、男、衛這些諸侯與西方中世紀的封建諸侯有很大區別,他們是商王的外派官員,與商王間是君臣、上下關係,對商王履行多種義務,包括隨商王帶兵征討敵國,守衛邊疆和向商王進貢等等。商朝軍隊的士兵、祭祀用的人牲、占卜用的龜甲,通常也由外服提供。

進而言之,同中世紀以來西方基於地方自治的國家組織形態不同,秦以前中國即是大一統的國家。哲學家牟宗三先生寫道:“中國所說的‘封建’就是‘封侯建國’。例如周公的後人封于魯,姜太公的後人封于齊,封到那裡就到那裡去建國。建國就經濟而言,就是集體開墾。這是‘封建’的積極意義,周朝大一統就是如此維持的。此與西方所說的feudalism(封建)不同。西方所謂的‘封建’是羅馬大帝國崩潰後,原先統屬於羅馬帝國的勢力就分為各地方的勢力;而中國所謂的‘封建’則是向上集中于周天子的各地方勢力。”(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頁。)

殷商由封建諸侯維繫的大一統可以上溯四五千年前的炎帝時代。據《史記•五帝本紀》,神農氏炎帝時諸侯混戰,最後由黃帝重新統一了天下。據說黃帝為了平定不服從的諸侯,戎馬倥傯,征戰一生。“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於是軒轅乃慣用干戈,以征不享(不享,諸侯不來朝——筆者注),諸侯咸來賓從……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甯居。”

周承商制。後起的周人繼承了殷代的封建制。周人官制也包括內服和外服,據西周早期青銅器《令彝》銘文,周公之子明公在成周舉行祭祀並受命管理“三事四方”:“舍三事令:眾卿事寮、眾諸尹、眾裡君、眾百工;眾諸侯:侯、甸、男,舍四方令。”

大一統是中國文化的最主要特色之一,無論是統一於封建,還是統一於郡縣,它都是中國鮮明的政治基因——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組織形式與運作方式,但大一統的精神內核卻一以貫之,中華文明因此得以綿延不絕,成為世界史上的奇跡!

經文:

王曰:“封,我西土棐徂邦君禦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於酒,故我至於今,受殷之命。”

王曰:“封,我聞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自成湯咸至於帝乙成王畏相惟禦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飲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裡居,罔敢於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顯越尹人祗辟。’

我聞亦惟曰:‘在今後嗣王酣身厥命罔顯於民祗保越怨不易誕惟厥縱淫泆於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傷心。惟荒腆於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國滅,無弗惟德馨香祀聞於天,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于殷。罔愛于殷,惟。天非惟民自速辜。’”

語譯:

周王說:“康叔呀,長期以來,我們周朝的諸侯國君、王室大臣和姬姓子孫,能遵照文王的教導行事,不喜好飲酒,不沉溺享樂,所以才能取代殷商。

周王說:康叔呀,有人這樣評價商朝:‘回顧殷商的歷史,聖明的商王都敬畏天命和民眾,他們秉持恭敬心,施行德政。從第一代君主商湯到商紂王之父帝乙,能成就王業,首先是君主們保持敬畏之心並能省察自身。其次是官員們全心全意輔佐君主。他們不懈怠不追求個人安樂,更不用說聚會飲酒了。商朝中央眾官員和宗室成員,還有臣服于商朝的地方諸侯國君,都不沉溺於飲酒享樂,他們不敢如此,也沒有閒暇享樂。他們全身心地輔佐君主,促進社會快速發展,時刻不忘引導民眾擁護支援君主。’

還聽到有人這樣分析商朝的滅亡:‘看一看現在,商紂王即位後,其治理水準大幅度下降。紂王沉溺酒色宴飲,沒有承擔起上天賦予他的使命,民眾怨聲載道,紂王也不反思改過,仍不顧國法,追求遊樂。因為以宴飲為樂,荒廢國家禮儀,民眾們都深感痛心。紂王深陷酒宴之樂,不思悔改,其內心暴戾,對任何人都充滿敵意,肆意亂為,即使商朝滅亡也在所不惜。商朝被帶到了毀滅的邊緣,而紂王卻漠不關心。他沒有惠民的德政向上天彙報,也沒有祭祀犧牲的芳香上達天庭,因為禮儀都已荒廢。上天看到的是民眾的怨氣,聽聞到的是群臣宴飲的喧囂和腥膻,所以給殷商降下亡國之難。不是上天不愛護商朝,而是商紂王追求享樂,使其失去了上天的眷顧。不是上天有多麼殘暴要懲罰商朝,而是紂王失去民心,民眾希望商朝速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