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以儒解經”——經學儒家化(《甘誓》二)

作者: 翟玉忠 付金才   發布時間: 2022-04-14

經義:

漢武帝貶斥包括儒家在內的諸子百家,企圖以西周王官學六經為核心凝聚民心,塑造文化認同,這一文化政策如此成功,影響了中國長達兩千年之久。

任何政策都有利有弊。漢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導致了兩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一是傳播經學,“遊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的儒家崛起,宋以後開始實際上的“獨尊儒術”;二是經學作為諸子百家的公共經典、百家之源被人為忽視,經子斷裂,經學的地位在政治上提高的同時,在文化上反而降低了。

結果,漢以後經學被嚴重儒家化,儒家為取青紫專攻經學,極少出現戰國時期吞吐百家的大儒——“以儒解經”成為經學研究的不二法門。

本節,夏王啟討伐有扈氏的首要理由是有扈氏“威侮五行”。漢孔安國傳和唐孔穎達疏,皆將之解釋為一種德性,儒家教化的“仁、義、禮、智、信”五常。孔傳釋“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說:“五行之德,王者相承所取法。有扈與夏同姓,恃親而不恭,是則威虐侮慢五行,怠惰棄廢天、地、人之正道。”孔穎達疏:“五行,水、火、金、木、土也。分行四時,各有其德……王者雖易姓,相承其所取法同也。言王者共所取法,而有扈氏獨侮慢之,所以為大罪也。且五行在人為仁、義、禮、智、信,威侮五行,亦為侮慢此五常而不行也。有扈與夏同姓,恃親而不恭天子,廢君臣之義,失相親之恩,五常之道盡矣,是‘威侮五行’也。”

他們只知以儒家觀念解經,不知此處“五行”乃五行家之“五行”。水、火、木、金、土“五行”,貌、言、視、聽、思“五事”是天人相互感應、影響的基點,違背五行即違背天人大道、基本禮法(憲法)——其嚴重性如此!《尚書·洪範》記載,鯀治水不力,“汩陳(汩陳,擾亂——筆者注)其五行”,天帝都震怒了,沒有給他治國大法。

有學者認為“陰陽五行說”只在戰國、秦漢間流行,不能用這些後來的“水、火、木、金、土”解釋夏人觀念。(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第二冊,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68-869頁)這是錯誤的。五行觀念,特別是五行相生觀念起源極早,它是原始思維“互滲律”在中國文化中的反映。

20世紀初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1857-1939年)提出了原始思維的概念,指出早期人類並沒有明確的主體與客體界限,也沒有今人熟悉的因果關係,他們感興趣的是存在物之間的神秘聯繫,以及人和物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二者間“互滲”。此一“互滲律”在原始思維中起關鍵作用,影響其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舉例說:“在大量不發達民族中間,野物、魚類或水果的豐收,正常的季節序代,降雨週期,這一切都與由專人舉行的一定儀式有聯繫,或者與某位擁有專門的神秘力量的神聖人物和安寧有聯繫。或者,再舉一個例,一個新生嬰兒會受到他父親所作的一切、他父親的食物等等的影響。印第安人在狩獵中或在戰爭中,其幸運或者倒楣,得看他的留在帳篷裏的妻子吃不吃這種或那種食物,是否戒食某些食物,是否戒除這些或那些行為。”(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71頁)

有趣的是,竟是司馬遷《史記》法文版啟發了列維-布留爾研究“原始人”思維的念頭——他對《史記》中關於星象與人事關係的記述大為震驚!

如果列維-布留爾讀到《漢書·五行志》或《漢書·天文志》,他一定有找到“互滲律之學”的驚奇。但在中國,五行家們利用天人“互滲”觀念規範統治者行為,已經昇華為一種天大地大的禮法。很可能,大禹時代這種禮法就已流行。因為《尚書·堯典》中舜帝出巡和《尚書·禹貢》中所述九州地理,都是按照五行相生的順序記述的,這不會是偶然。(見下圖)

     2.png

舜帝出巡方向及《禹貢》九州記述順序。圖片來源:鄧立光:《周易象數義理發微》(附五行探原)》,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版,第167頁。

這也是為什麼,有扈氏“威侮五行”成為不可原諒的大罪,夏王啟替天行道,必須討伐之!必須消滅之!

我們能在人類最早期文明形態中找到中國文化的根,在當代世界文明形態中找到中國文化的非凡之處——這是中國文化令人歎為觀止的魅力所在!

經文:

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

語譯:

夏王啟說:“全體將士們,我們召開誓師大會,向大家宣告:有扈氏蔑視違背天地社會法則,荒廢政事,因此上天決定用武力消滅有扈氏,我們是替天行道懲罰有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