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義：

要瞭解中國政治體制特點，首先要瞭解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他們如何看待世間萬物。

中外學者注意到，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西方人迥然有別。中國人將世界看成一個相互聯繫的有機整體，而不是如西方人那樣，注重事物間統屬性的因果聯繫。英國漢學家葛瑞漢（Angus Charles Graham，1919~1991年）精彩地總結道：“中國人看待世界的思維方式傾向於：相互依存，而不是各自孤立；整中有分，而不是部分的集合；對立的雙方相互補充，而不是相互矛盾；認為萬物是變化的，而不是靜止的；看重物之用，而不是物之質；關心相互感應，而不是因果關係。”（葛瑞漢：《中國的兩位哲學家：二程兄弟的新儒學》，程德祥等譯，大象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頁。）

這種思維方式投射到政治領域，先賢認為君與臣，上級與下級的關係不是對立，而是相互聯繫、相互依存、相互補充的整體。他們常以身體說明君臣、君民的關係，二者不是簡單機械的統治與被統治關係，而是承擔不同社會職分、相輔相成。常見的比喻是以君為心，以耳目四肢為臣下。《禮記•緇衣》引孔子言：“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心以體全，亦以體傷。君以民存，亦以民亡。”

本節可能是最早將臣下比作耳目四肢的經典。“臣作朕股肱耳目”，臣下的職能相當於大腿、手臂、耳朵、眼睛，其職能分別是“汝翼”、“汝為”、“汝明”、“汝聽”。不僅臣下要完成自己的職分，作為天子也要“慎乃在位”、“安汝止，“止”通“職”，意為職分。所以，在中國古典政治學中，天子也是一種職位。代表漢朝基本觀念，班固等人根據公元79年朝廷經學辯論結果撰集而成的《白虎通義》開篇即說：“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

如同心對四肢不是單純的支配關係，元首對下級也不是單純的支配關係，這樣的政治體制怎麼可能是威權專制？古代無論國君還是臣下，都要在符合天道的禮義法度內行事，國君又怎麼可能超越法律而獨裁呢？

美國政治學者弗朗西斯•福山認為中國古今都是“高品質的威權政府”。（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83頁）因為中國沒有強大的體制性宗教 ，無從確立獨立於國家之外的裁判系統和權力機構，把最高權力者與老百姓一樣變成了神的子民，受宗教法規的約束。因而中國不可能產生法治。福山忘記了，中國沒有超越性神權觀念，卻有最高的天道觀念。“道生法”，道不變，法亦不變，中華本土法治來源於此！《黃帝四經•經法》上說：“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也。故執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廢也。”

——我們再也不能用西方中世紀的封建專制君主觀念看待中國傳統政治體制，那樣不僅不利於理解古代中國政治體制，也不利於理解當代中國政治體制。因為現實是歷史的因革損益，現實不可能脫離歷史文化而存在！

經文：

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幾惟康。其弼直，惟動丕應。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帝曰：“籲！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禹曰：“俞！”

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為。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於五色作服，汝明。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在治忽，以出納五言，汝聽。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欽四鄰。”

“庶頑讒說，若不在時，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並生哉。工以納言，時而颺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

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於海隅蒼生，萬邦黎獻，共惟帝臣，惟帝時舉。敷納以言，明庶以功，車服以庸。誰敢不讓，敢不敬應？帝不時，敷同日奏，罔功。”

語譯：

彙報完自己的工作，禹又對帝舜谈如何做最高領導人。他說：“偉大的帝舜，你的職責既大且重，更須謹慎。”帝舜說：“是呀。”禹說：你要清醒地認識到帝之職責的重要，不要讓個人和集團利益影響你盡職盡責。國事紛繁複雜，你的所思所言所行系天下之治亂，你要居安思危。任用賢能，重大政治舉措要考慮民眾的需要，民眾才會支持回應。重大決策要聽取那些有志於治國理政之士的建議，保持決策團隊正大光明，做出正確的決策，這樣才能長久不失民心。”帝舜說：“你說的對，你們這些正直的大臣是我最親密最信任的人，但願我身邊的人都同你們一樣。”禹說：“我們共同努力。”

聽取完皋陶、禹等人的發言，帝舜說：“你們這些賢能之臣是我治理國家的左膀右臂，治理工作需要你們。我的治理目標是教化萬民，撫養萬民，要實現目標需要你們的輔佐。我計劃壯大我們的國家，讓更多的地區和民眾分享我們的文明成果，需要你們積極主動大有作為。在遙遠的古代，我們的先民用日、月、星、辰、龍、華蟲、白米等符號以及紅白黑等色彩表達對天地自然、宇宙萬物和創造了文明的祖先的尊重，我打算將這些神聖符號與色彩復活，以生動形象的方式用在絲織品和禮服制做上，我相信你們能做好這件事。歌舞是民眾表達生活現狀、情緒情感、愛恨情仇的獨特方式，我想通過歌舞所表現出來的民眾愛恨來考察治理的得失，接受民眾的意見。你們應該理解我為何重視歌舞吧。如果我們君臣之間見解不同，你們認為我的主張錯誤，你們要坦誠地提出來，不能當面不說，背後亂說，各位大臣要清楚這一點。”

帝舜十分清楚國家治理隊伍魚龍混雜，存在兩面派和投機分子。他說：“治理隊伍中有一些狡猾陰險之人，散佈讒言以謀取私利。誰是這樣的人，你們這些正直之臣十分清楚。如果狡猾陰險之輩不識大體，仍不收斂。我們可以通過很多措施加以整頓。教化懲戒他們要注意方法，儘量不要危及生命，比如可以取消他們參加重要禮儀活動的資格以警醒之；可以用鞭打懲罰他們；可以向社會公開其犯罪行為，揭穿其真實面目，讓民眾清醒地認識他們，監督他們。百官要廣泛聽取民眾意見，有的建議雖不合時宜，只要初衷善良，就應肯定。要接受採納正確可行的建議。如果官員不符合上述要求，就要加以懲罰。”

禹說：“我們贊同你的觀點。帝舜呀，因為你的正確領導，國家更加鞏固和繁榮，四海之內的普通民眾，眾多諸侯國中的賢能，都支持擁護你。今天的繁榮局面，是因為你惟賢能是舉，普遍採納他們的建議，又授予其實際職權，通過事功考核百官，獎勵那些功勳卓著者。这样誰還能不擁護你的領導呢，誰能不認真執行你的政策呢。如果沒有你的知人善任，如果沒有你以功績獎懲百官，國家治理不可能這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