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性自命出,命自天降

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2-01-14

闡微:

本節開宗明義,論述了“天(道)-命-性-情-(人)道”之間的相生關係。它以性為中心,討論了性與物,即心與境(勢)之間的關係。這是因為性是由人道至天道的中間環節,我們不可能脫離心性而言天人之道。

表面看來,本篇的作者沒有如《五行》篇一樣言及天道,事實上也是從人道而天道。因為在《大戴禮記•本命篇》中孔子論命時曾說“分於道謂之命”,命源于天道,明矣。

孟子講修身以俟命,其理路也是“盡心-知性-知天”。《孟子•盡心上》云:“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這裡的盡心即指後面講的心術,本文作者還說:“凡道,心術為主。”離心言道,南轅北轍,東西古今,聖賢之道皆同。

另外,《易經•說卦傳》講:“和順于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晉韓康伯注云:“命者,生之極,窮理則盡其極也。”唐代孔穎達疏云:“《易》道周備,無理不盡。聖人用之,上以和協順成聖人之道德,下以治理斷人倫之正義,又能窮極萬物深妙之理,究盡生靈所稟之性,物理既窮,生性又盡,至於一期所賦之命,莫不窮其短長,定其吉凶,故曰‘和順于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也。”這裡講上要和順于聖人之天道,下要窮盡物理之理、人倫之理。也是由人道而及天道,路線是“窮理-盡性-至於命-和順于道德”。

與《性自命出》同地出土的《語叢一》中有諸多有關天道與人道的論述,都言及性命倫理。比如:“有天有命,有物有名。天生倫,人生化”,“有命有度有名,而後有倫”等等。

總之,在先秦,由人道而及天道,是中國內聖外王之學根本特點,鎖定了中國文化的性格。

我們修習中國文化,這個路線首先是要清楚的。

經文:

凡[1]人雖有性[2],心亡奠志[3],待物[4]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5]而後奠。喜怒哀悲之氣,性也[6]。及其見於外,則物取之也[7]。性自命出,命自天降[8]。道始於情,情生於性[9]。始者近情,終者近義[10]。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11]。 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性也[12],所善所不善,勢也[13]。

譯文:

每個人雖然都有天生的本性,但心志卻沒有達到意念不散亂。本性要在外物的影響下才會顯現,要喜悅才會去行動,要習慣後心志才固定下來。喜、怒、哀、悲未發的氣,就是性。至於性外在顯現出來,則是由外境所引發的。性源自于分於道的命,而命是天生的。人道生於情,情又從性來。人道之始始於情,人道之終則終於義。理解情的人能引發人之道,理解義的人能節制人之道。好惡,是人的本性,而好惡的物件則是物。善不善是人的本性,而造成善不善的原因則是外在的環境。

注釋: 

[1]凡:在古書中,“凡”字是發凡起例的標誌,表示通則或章法。如《左傳》有所謂的“五十凡”,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中說:“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修之,以成一經之通體。其微顯闡幽,裁成義類者,皆據舊例而發義,指行事以正褒貶。”《性自命出》中有二十凡,連貫成篇,這種體例於古書十分罕見,亦足見斯編闡述先聖微言之重要。所以我們從李零先生,按“二十凡”分章節,大體能免斷章取義之過矣。

[2]性:在中國文化中,性是人的本質,本來之意,此一觀念出現較晚,約形成于戰國時期。《莊子•庚桑楚》有:“性者,天之質也。”《荀子•性惡》云:“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傅斯年先生在《性命古訓辯證》中詳細考證說:“識得獨立之‘性’字為先秦遺文所無,先秦遺文中皆用‘生’字為之。至於生字之含義,在金文及《詩》、《書》中並無後人所謂‘性’之一義,而皆屬於生之本義。後人所謂性者,其字義自《論語》始有之,然猶去生之本義為近。至《孟子》,此一新義始充分發展。”(傅斯年:《性命古訓辯證》,收入《傅斯年全集》卷二,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第510頁。)

[3]心亡奠志:亡,無也;奠,《玉篇》:“奠,定也”。上博簡即作“定”字;志,《說文》云:“志,意也。”但志與意還是有區別的,《黃帝內經•靈樞•本神篇》云:“心有所憶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志。”

[4]物:這裡指外境的一切,是與心相對而言。後文言:“凡見者之謂物。”《史記•樂書》有:“人心之動,物使之然。”《黃帝內經•靈樞•本神篇》云:“所以任(有當,事之意——筆者注)物者謂之心。”

[5]習:這裡有積習,習氣之意。後文言:“養性者,習也。”性為習氣所轉,故《論衡•本性》云:“夫中人之性,在所習焉。習善而為善,習惡而為惡也。”

[6]喜怒哀悲之氣,性也:《黃帝內經•靈樞•本神篇》云:“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氣也,德流氣薄(迫也,侵也——筆者注)而生者也。”古人將喜、怒、哀、悲未發的狀態稱為氣,從本質上說即是性。氣(性)已發即為情。《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上有:“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於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大戴禮記•文王官人》載文王說:“民有五性:喜、怒、欲、懼、憂也。喜氣內畜,雖欲隱之,陽喜必見;怒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怒必見;欲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欲必見;懼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懼必見;憂悲之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憂必見。五氣誠於中,發形於外,民情不隱也。”與《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當同源的《逸周書•官人解第五十八》“民有五性”則直接作:“民有五氣。”

[7]及其見於外,則物取之也:見,通“現”;取,有引發,促發意。全句意為,喜怒哀樂顯現於外,是由外物引發的。《禮記•樂記》亦云:“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另外,同時出土的《語叢一》中還有:“無物不物,皆至焉,而無非己取之者。”這是從心的一面論述心物一元,心物相感而生的道理,故有“物取之”,“己取之”之說。

[8]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命的觀念,在中國文化中出現得極早,商周之際已經十分流行。關於性與命的關係,孔子回答魯哀公“人之命與性何謂也”這一問題時,曾有過極為精彩的論說:“分於道謂之命,形於一謂之性。化於陰陽,象形而發謂之生,化窮數盡謂之死。故命者,性之始也;死者,生之終也。有始則必有終矣。”(《孔子家語•本命解》,這段話大意是說:天地自然之道而化生出來的就是命,人稟受陰陽之氣而形成不同的個性就是性。由陰陽變化而來,有一定形體發出來,叫做生;陰陽變化窮盡之後,叫做死。所以說,命就是性的開始,死就是生的終結。有始則必有終。)這裡的“分於道”即是講“命自天降”,“命者,性之始也”就是講“性自命出”。《禮記•中庸》亦云:“天命之謂性。”

[9]道始於情,情生於性:與《性自命出》同時出土的《語叢二》中有:“情生於性,禮生於情。”但我們不可認為文中的道局限於禮,因為《語叢二》是講諸心態相生,皆生於性的道理。所以這裡的道應是包括禮樂在內的人道。禮樂於治國安民重要,所以後世注家甚至以禮樂釋道。《詩大序》(即《毛詩序》)言情、性、禮樂的關係云:“故變風(指《國風》中作于周王朝政治衰亂時期的作品——筆者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

[10]始者近情,終者近義:此承上句,言人道之始始於情,人道之終終於義。

[11]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這裡的“之”,有學者解釋為情,還有學者解釋為性,都難以解釋得通,根據《語從一》我們知道“人之道”才有中出和外入,所以這裡的之指“人之道”才對。《語叢一》有:“人之道,或由中出,或由外入。由中出者,仁、忠、信;由外入者,□、□、□……仁生於人,義生於道,或生於內,或生於外。”有學者疑文中缺失的字為“義、智、禮”,其中有義當是肯定的。因為同時出土的《六德》上也說:“仁,內也。義,外也。”後文有“理其情而出入之”,聯繫上下文,這裡的“之”也是講的人之道。

[12]善不善,性也:性有善與不善,這與對後世有極大影響的《孟子》性善論明顯不同。我們發現,在人性的問題上,孟子與孔子思想有相當大的區別,因為不僅本篇的作者子思氏之儒有這一主張,孔子的諸多著名弟子都是這樣的主張。據《論衡•本性篇》記載,“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而致之則惡長。如此,則性各有陰陽,善惡在所養焉。故世子作《養書》一篇。宓(音mì——筆者注)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文意:周朝人世碩認為人的本性中有善的有惡的兩方面,人的善良本性,通過培養、引導,好的品行就會滋長起來;人的惡劣本性,加以培養、引導,那壞的品行就會發展下去。這說明,原來本性就各有善惡,而是善是惡,在於培養的方向。所以世碩作《養書》一篇。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這些人,也論述過情性,與世碩不盡相同,但都說人的情性中有善惡兩個方面。)世碩,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都是孔子的弟子或再傳弟子,這種一致性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孔子本人關於人性的看法。

[13]所善所不善,勢也:這是承上文性有善有惡之旨而言。作者認為,人所處的環境決定了一個人是善還是惡。王充《論衡•率性篇》形象地比喻說:“人間之水污濁,在野者清潔。俱為一水,源從天涯,或清或濁,所在之勢使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