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君子慎其獨也

作者: 翟玉忠   發布時間: 2022-01-08

闡微:

上節講完成德的路徑後,本節講現實中如何做功夫。

一言以蔽之:君子慎其獨也!

這個“慎獨”不僅是鄭玄在《禮記•中庸》注中所說的“慎獨者,慎其閒居之所為”,更是一種時時處處反省自心,心齋、坐忘的儒家功夫,一種離形去知、與道合一的境界。離形者,舍體也;去知(通“智”)者,仁、義、禮、智、聖合而為一,同歸大道。

關於舍體,帛書《五行》說云:“獨也者,舍體也。”“舍其體而獨其心。”

關於去知,帛書《五行》說云:“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也。獨然後一,一也者,夫五為一心也,然後得之。一也,乃德已。德猶天也,天乃德已。”同時出土的帛書《德聖》更為清楚的概括說:“五行形,德心起。和謂之德,其要謂之一。”

過去學界普遍認為,《莊子》一書記述孔子、顏回談坐忘、心齋,為好寓言的莊周所假託。《五行》的出土告訴我們,《莊子》所談必有所本,絕非空穴來風。《五行》篇講的慎獨與孔顏心法一曲同工。

《莊子•人間世》載,孔門德行科居第一位的顏回向孔子請教入世之方,孔子就教顏回心齋之法。上面記載師徒二人對話說:“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古帝王無號幾蘧者,據聞一多先生的意見,“幾蘧”當為遂人。這段話大意是,顏回說:“請問什麼是‘心齋’。”孔子說:“你必須摒除雜念,專一心思,不用耳去聽而用心去領悟,不用心去領悟而用凝寂虛無的意境去感應!耳的功用僅只在於聆聽,心的功用僅只在於跟外界事物交流。凝寂虛無的氣虛弱柔順而能應對宇宙萬物,只有大道才能彙集於凝寂虛無。虛無空明的境界就做‘心齋’。”顏回說:“我不曾修習‘心齋’時,感到確實存在一個真實的顏回;我修習了‘心齋’,便頓時感到不曾有過真實的顏回。這可以叫做虛無空明的境界嗎?”孔子說;“你對‘心齋’的理解實在十分透徹。我再告訴你,假如能夠進入到追名逐利的環境中邀遊而又不為名利地位所動,衛君能採納你的建議就闡明你的觀點,不能採納你的建議就停止不說,不去尋找仕途的門徑,也不向世人顯示欲求,心思凝聚全無雜念,把自己寄託於不得不為的境域,那麼就差不多合於‘心齋’的要求了。一個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跡就很難。受世人的驅遺容易偽裝,受自然的驅遣便很難作假。聽說過憑藉翅膀才能飛翔,不曾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聽說過有知識才能瞭解事物,不曾聽說過沒有知識也可以瞭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曠的環宇,空明的心境頓時獨存精白,而什麼也都不復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於凝靜的境界。至此還不能凝止,這就叫形坐神馳。倘若讓耳目的感觀向內通達而又排除心智於外,那麼鬼神將會前來歸附,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物的變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領,也是伏羲、遂人所遵循的道理,何況普通的人呢?”環宇

這裡孔子不僅要顏回在靜的狀態下不為外物所遷,本心保持如如不動,在名利場上,也要讓顏回如此。古聖人教人,總是指示我們動靜一如,世出世間,圓融不二。

關於坐忘,顏回能忘仁,忘義,忘禮,忘樂,和同于大道,即使孔子也讚歎不已。這裡的“忘”即《五行》及其說中的“舍”或“和”的境界。《莊子•大宗師》載:“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複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以,猶未也。’它日複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這段話大意是說,顏回說:“我有長進了。”孔子說:“你說的長進是什麼呢?”顏回說:“我忘掉仁義了。”孔子說:“還可以,但還不夠。”過些日子,顏回又一次見到孔子,說“我又有長進了。”孔子說:“你說的長進是什麼呢?”顏回說:“我忘掉禮樂了。”孔子說:“還可以,但還不夠。”過些日子,顏回又一次見到孔子,說:“我有長進了。”孔子說;“你說的長進是什麼呢?”顏回說:“我坐忘了。”孔子驚奇他說:“什麼叫做坐忘?”顏回說:“捨棄肢體,廢棄聰明,離卻身形,棄掉知識,和同大道,這就叫做坐忘。”孔子說:“和同于大道就沒有偏好,變化就沒有執著,你果真是個賢人,我願意步你的後塵了。”

孔子教人,可謂循循善誘矣。這裡講的坐忘,和慎獨的功夫沒有本質的差別,顏子得了無分別的大智慧。事實上《莊子》一書亦多次明確講“獨”的境界。比如《莊子•大宗師》上用聖人女偊(音“禹”)的話說:“吾猶守而告之,參(通“三”——筆者注)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見獨之後,即見得本性,能入無人相、我相、壽者相的境界。

四川大學歷史系魏啟鵬教授釋慎為順,“慎獨”即“順獨”。《荀子•仲尼》有:“能耐任之則慎其此道也。”楊倞注:“慎讀為順。”又引《禮記•中庸》鄭玄注:“君子以慎德。”《釋文》云:“一本又作順”;他還釋獨為一,並引《方言•卷十二》云:“蜀,一也,南楚謂之獨。”無論釋為順獨、還是順一,都使我們對於大道有更為深刻的理解。

《五行》篇使我們基本弄清楚了儒家心法的精髓部分。兩千多年後,我們能登孔顏之堂,入思孟之室,聆呼先賢講性與天道,真三生之幸也!

天下有此大寶貝,君子當珍重之!踐行之!

經文:   

“鳲鳩在桑,其子七兮[1]。淑人君子,其儀一也[2]。”能為一然後能為君子[3],君子慎其獨也[4]。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5]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6]。 

譯文:

《詩經》上說:“布穀鳥在桑林築巢,有小鳥七個她細心哺食。品性善良的好君子,他儀容端莊始終如一。”仁、義、禮、智、聖五行能夠和諧,歸於天道,才能成為君子。所以君子要時時處處反省自心。

《詩經》上說:“燕子飛翔天上,不顧其表地參差拍打著翅膀。妹子今日遠嫁他方,相送郊野路旁。瞻望已不見人影,淚流紛如雨降。”像燕子這樣不顧外在才能表達內在的情感,專注本心,忘掉身體,就是獨。所以君子要時時處處反省自心。

注釋:

[1]鳲鳩在桑,其子七兮:鳲鳩是布穀鳥。此二句簡本無有,據帛本增補。帛本說釋“其子七兮”云:“鳲鳩二子耳,曰七也,興言也。”布穀鳥的幼雛有兩個,這裡卻說有七個,是比興的修辭手法。

[2]其儀一也:帛本說云:“儀者義也。言其所以行之義之一心也。”四句詩引自《《詩經•曹風•鳲鳩》。

[3]能為一然後能為君子:帛本說云:“能為一者,言能以多為一。以多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為一也。”龐朴先生進一步解釋說:“本書所謂慎獨,特指‘舍夫五而慎其心’、‘以夫五為一’;而‘夫五’,即仁義禮智聖五行,‘為一’,即五行和而為德之謂,故有‘一也,乃德已’。”

[4]君子慎其獨:“君子”二字據帛本增補。帛本說云:“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也。獨然後一,一也者,夫五為一心也,然後得之。一也,乃德已。德猶天也,天乃德已。”

[5]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引自《詩經•邶風•燕燕》,簡本無,據帛本補。

[6]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帛本說云:“差池者,言不在衰絰。不在衰絰也,然後能至哀。夫喪,正絰修領而哀殺矣,言至內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謂獨。獨也者,舍體也。”差池,音cī chí,指參差不齊之意;衰絰,音cuī dié,喪服;殺,有等級消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