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哲學都是超越時代的(毛公鼎銘文)

作者: 翟玉忠 付金才   發布時間: 2021-12-13

《毛公鼎》1843年在陝西岐山周原出土。鼎高 53.8釐米,口徑 47.9釐米,圓形,深腹外鼓,三蹄足,是世界上鑄銘文最多的青銅器,近500字。現收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


郭沫若先生考證《毛公鼎》是周宣王時作,文氣與《今文尚書•文侯之命》相似,“抵得一篇《尚書》”;近代書法家李瑞清(1867年~1920年)也認為:“《毛公鼎》為周廟堂文字,其文則《尚書》也。”


西學東進以來,學人習慣于稱中華政體封建專制,反封建反專制,成為近代革命的口號。


我們一定要區分清楚,中國革命反封建、反專制具有偉大的進步意義,它反對的是腐朽的,阻礙現代工業化進程的士紳地主階級——其社會統治主要是封建的,政治統治主要是專制的。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指出:“政權、族權、神權、夫權,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國農民的四條極大繩索。”(《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31頁。)掌握運用四大權力統治中國農民的便是士紳地主階級,四大權力維護的則是士紳地主階級的利益。


在中國歷史上,一直存在著封建與反封建的鬥爭,封建力量的代表依次是豪族地主階級、門閥地主階級和士紳地主階級。但凡封建力量取得優勢的時期,中華民族的苦難最為深重。封建力量隔斷中央政府和基層社會的聯繫,打著中央政府的旗幟謀取階級利益,無視中華文明和民族的整體長遠利益,相對于東漢以來的豪族地主階級和門閥地主階級,宋朝以來的的士紳地主階級最腐朽、最反動、最狡猾,他們給中華文明和中華民族帶來的苦難遠超過豪族地主和門閥地主,是中國近代以來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的根本原因。


古代的農民革命和周邊部族進入中原,消滅了豪族地主階級和門閥地主階級。而近代以來,士紳地主階級則借助於清朝和列強,形成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極大地阻礙了中華文明的進步和中國人民的覺醒,延緩了中華文明步入現代工業化的進程。如果偏要說中華政體是“封建專制”,那也不是皇帝封建專制,而是豪族地主、門閥地主和士紳地主階級的封建專制,其中士紳地主階級的封建專制時間最長、危害最大。中國近代以來的反封建反專制,反的是士紳地主階級的封建專制。徹底消滅士紳地主階級,是中國進行現代工業化之必需。


打碎了以士紳地主階級為代表的舊社會,才有今日中國之崛起。


但我們不能將中國歷史,乃至中國古典政治體制一概理解為西方意義上的封建和專制。宋以後興起的士紳地主階級是中華文化和政治制度的異化,並不代表中國文化和政治制度本身。


《尚書•堯典》告訴我們,從堯舜時代起,中國就存在中央政府、四嶽、群後(地方諸侯)組成的國家體制。中央與地方之間存在以巡守制度為基礎,以社會功勳制(功次制度)行賞罰的直接統治關係。換言之,堯舜時代的中國就是一個度量衡、法律政令統一的國家,不存在西方中世紀那樣以地方自治為基礎的封建體制。


中國更不存在法國路易十四(1638年~1715年)類型的專制統治。中國先賢認為國家整體(社稷)居第一位,而不是王權至上,“朕即國家”。錢穆先生注意到,皇權在中國不是至上的,運行政府實際工作的相權十分重要,他說:“拿歷史大趨勢來看,可說中國人一向意見,皇室和政府是應該分開的,而且也確實在依照此原則而演進。皇帝是國家的唯一領袖,而實際政權則不在皇室而在政府。代表政府的是宰相。皇帝是國家的元首,象徵此國家之統一;宰相是政府的領袖,負政治上一切實際的責任。皇權和相權之劃分,這常是中國政治史上的大題目。我們這幾十年來,一般人認為中國從秦漢以來,都是封建政治,或說是皇帝專制,那是和歷史事實不相符合的。”(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3頁。)


《毛公鼎》銘文中,周王認為大臣不管對錯,一味委責于王,王一人專制是國家敗亡的原因。所以他要求政府命令必須先通過執政大臣(毛公)審核,再謹慎地對外發佈。顯然西周皇權並不是絕對的,執政大臣權力很大。郭沫若先生解釋說:“唯通惟,有也。‘無有正昏,弘其唯王智’者,謂不問青紅皂白,一唯王意是從。自‘雩之’以下數語,即檃栝(yǐn kuò,矯正木材彎曲的器具,引申為矯正——筆者注)厲世時(指周宣王之父周厲王時代——筆者注)政治情形,故總結以‘迺唯是喪我國’之語,此均指陳實事,非懸虛聳聽之辭。有此既往之失敗,故起‘曆自今’以下王命 須由毛公同意方得頒佈之命辭。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王輝:《商周金文》,文物出版社出版2006年版,第266頁。)


以民為本。損有餘,補不足,對弱者的關注,是中國古典政治學的主要特徵之一。銘中周王告誡毛公,不可中飽私囊,侵侮鰥寡。《詩經•大雅•烝民》中有:“不侮矜寡,不畏強禦。”唐代孔穎達解釋說:“不欺侮於鰥寡孤獨之人,不畏懼於強梁禦善之人。”


古代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哲學不是落後的、封建的、專制的,它在制度和觀念方面都體現著一種超越時代的特性——這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經學生命力!


釋文主要參考了王輝:《商周金文》,文物出版社出版2006年版,第259~263頁。


銘文:

王若曰:“父image.png!丕顯文武,皇天引猒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率褱不廷方,亡不image.png于文武耿光。唯天將集厥命,亦唯先正襄乂厥辟,勞勤大命,肆皇天亡斁,臨保我有周,丕鞏先王配命,旻天疾威,司餘小子弗及,邦將曷吉? image.png四方,大縱不靜。嗚呼!image.png余小子溷湛於艱,永恐先王”。


語譯:

周王這樣說:“父image.png啊!偉大英明的文王和武王,上天將會長久地滿足他們的德行,讓我們周國與之匹配。當初(文王、武王)接受上天的使命,安撫那些不來朝覲的方國,沒有不被文王、武王的光輝所照耀的。由於上天大降福命于我們周國,也因為先輩大臣們輔助他們的君主,勤勉于王命,所以上天不懈地監護著我們周國,大大鞏固了先王的配天之命。但是仁慈的上天突然發威,繼位後的我怎能不心急,國家將如何是好?如今四方動亂,很不安定。唉!恐怕我會深深陷入艱難之中,永遠給先王帶來恐慌。”


銘文:

王曰:“父image.png!今余唯肇經先王命,命女乂我邦我家內外,憃於小大政,屏朕位。虩許上下若否,雩四方屍毋動。餘一人在位,矧唯乃知。餘非庸又昏,女毋敢荒寧,虔夙夕惠我一人,雍我邦小大猷,毋折緘,告余先王若德,用仰昭皇天,申紹大命,康能四或,欲我弗乍先王憂。”


語譯:

周宣王說:“父image.png!現在我要謹慎地遵循先王的使命,命令你治理我國我家內政外交,忠於大大小小的政事,保護我的王位,小心地遵循神靈的意志,主管四方諸侯,不要讓他們發動叛亂。我如今在位,也需要發揮你的智慧。我不是昏庸之人,你不能荒怠自圖安逸,要虔誠地早晚輔助於我,協同大大小小的謀劃事宜,不要閉口不言,要告訴我先王的美德,用以昭仰上天,敬重地行使天命,使四方諸國康樂安定,讓我不給先王帶來憂慮!”


銘文:

王曰:“父image.png!雩之庶出入事於外,敷命敷政,藝小大楚賦,無唯正昏,引其唯王智,迺唯是喪我國。曆自今,出入敷命於外,厥非先告父image.png,父image.png捨命,毋又敢憃,敷命於外。”


語譯:

周宣王說:“父image.png!以往眾官往來各種事宜,對外發佈政令,制定各種徭役和賦稅,不管對錯,一味委責于王,適足以喪國。從今以後,往來或對外頒佈命令,若不事先稟告父就不准頒佈。父image.png的命令,亦不可輕率對外發佈!”


銘文:

王曰:“父image.png!今余唯申先王命,命女亟一方,弘我邦我家。女顀於政,勿雍image.pngimage.png。毋敢龔橐,龔橐迺侮鰥寡。善效乃友正,毋敢湛於酒。女毋敢墜,在乃服,紹夙夕敬念王威不易。女毋弗帥用先王作明型,欲女弗以乃辟陷於艱。”


語譯:

周宣王說:“父image.png!現在我重申先王的使命,命令你做一方的楷模,光大我們的國家和家族。你要推行於政事,不要壅累庶民。徵收賦稅時,不要中飽私囊,中飽私囊將會侵侮鰥寡,要好好教導你的僚屬,不要讓他們沉湎於酒。你更不能沉淪,要早晚敬業,想著周王的威嚴,不得改變。你不能不以先王制定的禮法為準則,希望你不要讓你的君主陷入困境!”


銘文:

王曰:“父image.png!已!及茲卿事寮、大史寮,于父即尹。命女image.png司公族雩三有司:小子、師氏、虎臣,雩朕褻事,以乃族捍吾王身,取image.png卅寽。賜女image.png鬯一卣、祼圭瓚寶、朱巿、悤黃、玉環、玉瑹、金車、image.png較、朱鞹鞃image.png、虎幎熏裹、右軛、畫韝,畫image.png,金甬,錯衡,金踵,金image.png,約盛金簟笰,魚箙,馬四匹,攸勒,金image.png,金膺,朱旂二鈴,賜汝茲image.png,用歲於征。

毛公image.png對揚天子皇休,用作尊鼎,子子孫孫永寶用。


語譯:

周宣王說:“父image.png啊!這些卿事僚、太史僚,都由你父來管束。命令你繼續管理公族與三有司:小子、師氏、虎臣,以及我的侍禦,派你的宗族保衛我的安全。領取受祿金三十鋝,賜給你黑黍釀的香酒一卣、裸祭用的圭瓚寶器、紅色蔽膝加青綠色系帶、玉璧、玉笏、青銅裝飾的車、車軾橫木上繪有花紋的覆蓋物、車軾上有紅色軟皮、護馬胸的皮革、淺紅色襯裡的虎紋車蓋、右軛頭、縛於車轅到車箱的以及車衡接於車軸用的彩紋皮帶、車轂兩端青銅制的甬、車轅前橫木上也繪有花紋、青銅裝飾的車箱底部的橫木和車閘,都是用青銅裝飾的、用青銅絲纏束的竹席蔽車棚子、魚皮箭袋、馬四匹、馬韁繩、馬籠頭、馬頭上的飾纓和馬胸前的垂纓,也是用青銅裝飾的、畫有蛟龍的紅色旗幟兩杆。賜給你這些器物,以便你用來歲祭和征伐。”

毛公image.png為了報答天子的恩德,鑄造了此寶鼎,希望子子孫孫永遠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