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尹誥》引發古文《尚書》真偽之爭 -—《咸有一德》篇名、時代與體例》辨析

作者: 楊善群   發布時間: 2021-11-05

在目前清華簡的整理工作中,有一種論調引起了人們廣泛的關注,即清華簡《尹誥》一篇,證明古文《尚書·咸有一德》是“偽作” 。有學者指出:“《尹誥》是《尚書》佚篇,或稱《有一德》。”“東漢時立於學官的《孔傳》本《尚書》的《有一德》是後人偽作,自宋代以來歷經學者討論,已成定讞。”[1]清華簡整理者又闡述:“《尹誥》為《尚書》中的一篇,或稱《有一德》。” “(《尹誥》)簡文與孔傳本《有一德》全然不同,東晉梅頤所獻的孔傳本確如宋以來學者所考,系後世偽作。”[2]上述言論,是值得商榷的,存在著很大的錯訛和違背史實之處。為全面地瞭解歷史的真相,本文擬從三方面進行闡解,以釋學界在這個問題上的疑團。

一、清華簡《尹誥》發現的重大意義

清華簡《尹誥》原無篇題,今篇題是整理者根據《禮記》與郭店簡、上博簡《緇衣》所引篇名而確定的。《禮記·緇衣》曾二引《尹吉》。其一雲:“《尹吉》曰:‘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鄭玄注:“‘ 吉’ 當為‘告’,告,古文‘誥’字之誤也。” 其二雲:“《尹吉》曰‘ 惟尹躬天見於西邑夏…… '”“鄭玄注:“《尹吉》,亦《尹誥》也。”從《禮記·緇衣》又引《尚書》中的《康誥》、《君陳》、《太甲》等篇來看,《尚書》中原有《尹誥》一篇是沒有問題的。清華簡《尹誥》正有上引的第一句,並有與第二句相似的一句,從而確定此篇正是《禮記·緇衣》二引而早已佚失的《尚書·尹誥》篇。這樣的確定,對於《尚書》學以至整個古文獻的研究,其意義是十分重大的。 

第一,它為現存《尚書》增加新的篇章。近年來發現的古代簡牘、帛書,有關《尚書》方面的資料不多。雖然郭店簡有《緇衣》篇引《尹誥》雲:“惟尹允及湯,咸有一德。”[3] 上博簡亦有《緇衣》篇引《尹誥》雲:“惟尹允及康(湯),咸有一德。”[4]但是《尹誥》的具體內容,其全文始終未見。故這次清華簡的發現,找到了《尹誥》的全篇內容,有其突破性的進展,是經學史上的一件大事。

第二,它補充新的事實,豐富歷史內容。如《尹誥》文中記述:“湯曰:‘於乎!吾何作於民,俾我眾勿違朕言?’”[5] 此處“作”字,古字寫為“66.png”,整理者讀為“祚”,謂訓“福”[2] 。其實,此字從“又”(手),以讀“作”為宜。全句意為:“我應該對民做些什麼,才能使我眾不違背我的意志? ” 接著伊尹答曰:“後,其賚之,其有夏之金玉、田邑,舍之,吉言乃致眾於亳中邑。” [5]此處的“吉言”,是指好聽的言辭。《書·盤庚上》雲:“汝不和吉言于百姓。”可知“吉言”是當時流行語。全句旨在向湯獻計獻策,要求湯對民眾進行賞賜(“賚”),把夏人的金玉、田邑施捨於民,用好言相勸,把民眾引致商都亳中之邑。十分明顯,在夏滅商興的歷史大轉變關頭,伊尹的智謀計策,對商湯的成功起著重要作用。

第三,它為校讎引文、舊注提供新的資料。《禮記·緇衣》引《尹吉》(即《尹誥》)曰:“惟尹躬天見於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鄭玄注:“‘天’,當為‘先’字之誤”; ‘見’或為‘敗'。”而清華簡《尹誥》雲:“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有學者據此評論道:“鄭注‘天’,當為‘先’字之誤說,比照清華簡本,顯然有誤”;“ 鄭注‘見’或為‘敗’說是正確,今本之‘見’,清華簡本正作‘敗'。”[6]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緇衣》所引《尹誥》與清華簡《尹誥》為兩個不同的句子:《緇衣》引《尹誥》“ 惟尹躬天見於西邑夏”云云,是伊尹自述其先見於西邑夏朝的情況,因考慮“周”全和互“相”輔助而有始有“終”,其後至夏桀時才無“終”而亡;清華簡《尹誥》“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是伊尹判明老天要敗亡西邑夏朝。故鄭玄注《緇衣》“‘天’,當為‘先’字之誤”,是對的;而“‘見’或為‘敗'”是鄭玄把兩個句子混為一談了。這可證明,鄭玄所見《尹誥》中有清華簡“天之敗西邑夏”的句子。至於清華簡《尹誥》中為何沒有“惟尹躬天(先)見於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之句,應該是清華簡《尹誥》版本的脫漏。

第四,它為弄清古文獻的真相提供實物證明。自南宋以來,中國學術史上出現了一股疑古思潮,這股思潮到清代和近現代,愈演愈烈,鬧得紛紛揚揚。其中,古文《尚書》的真偽是疑古思潮談論的一個重要議題。現在,清華簡《尹誥》被發現了,它本身就是一篇古文《尚書》。那麼,它對今傳古文《尚書》真偽的辨別,是否能提供有效的證明呢?這就是本文所要詳細討論的,為目前學術界熱烈關注的大問題。

二、司馬遷和鄭玄的錯誤判斷

前面已經引述,有學者和清華簡整理者把清華簡《尹誥》和今傳古文《尚書》的《咸有一德》篇攪在一起,說《尹誥》“或稱《咸有一德》”,兩個篇名實即一篇文字。這個論斷,只要仔細一想就會發現,它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通觀“百篇”《尚書》,每篇文字都只有一個篇名,也許《尚書》在編纂過程中,為了防止各篇互相混淆和糾纏不清,早就制定過一篇文字只能有一個篇名的原則。然而有學者提出:《尚書》有“同篇異名”的情況,如《費誓》或作《鮮誓》、《胖誓》,《分器》或作《分殷之器物》等[7]。實際上,前者“費”、“鮮”、“胖”是一個地名的幾個通假字,後者是簡與繁的關係,其主要詞語都沒有改變,因此,決非一篇文字有兩個篇名。而清華簡整理者說:《尹誥》“或稱《咸有一德》”,把兩個字數不同、完全沒有通假關係的篇名,指為同一篇文字。這違背《尚書》一篇一名的通則,在《尚書》中是不可能出現的。

當然,清華簡整理者認為《尹誥》“或稱《咸有一德》”,自有他的原由。其一,“《史記·殷本紀》雲‘伊尹作《咸有一德》’事在湯踐天子位後,介於《湯誥》、《明居》之間”,而清華簡《尹誥》“簡文所述,很清楚時在湯世。 

這裡必須指出,司馬遷《史記·殷本紀》所述“ 伊尹作《咸有一德》”是抄自《書序》,而《書序》據現代學者研究,“是秦、漢之際解經的人所作” [8] 。當時,《書序》作者由於看不到《咸有一德》這篇古文《尚書》,只大致知道其作者是誰,故序雲:“伊尹作《咸有一德》”,既不說明其作的時間,也不說明其作的原由。那麼,司馬遷是否看到《咸有一德》這篇孔壁所出的古文《尚書》呢?同樣沒有。觀西漢末年劉歆所作《移太常博士書》雲:

“及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古文於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書》十六篇。天漢之後,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發”[9]。

由此可見,孔壁發現包括《咸有一德》在內的“十六篇”古文《尚書》,因孔安國突遭禍害而“未及施行”,此後與左氏《春秋》等古文舊書皆“臧(藏)于秘府,伏而未發”。雖然據史書記載,司馬遷曾親從孔安國問學,但也未必能見到十六篇古文《尚書》的全貌。他在抄搬《書序》時,因經常看到《禮記·緇衣》的引文“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故其在《殷本紀》中將“ 伊尹作《咸有一德》“置於湯世,實則大錯(詳下)。《史記·索隱》按:“《尚書》‘伊尹作《咸有一德》’在太甲時,太史公記之於斯,謂成湯之日,其言又失次序。” [10]這個批評,是十分中肯的。

實際上,司馬遷作《史記》,由於沒有看到一些佚失的古文獻而把年代搞錯,是常有的事。如《史記·魏世家》說:“魏惠王三十六年,是歲,魏王卒,子襄王立”。唐代司馬貞《索隱》指出:“按《紀年》,惠成王三十六年改元稱一年,未卒也。”司馬遷稱魏惠王三十六年逝世,而魏襄王此年繼立。其實,根據晉時出土的《竹書紀年》,魏惠王在三十六年改元稱一年,並沒有死。司馬遷因為沒有看到古本《竹書紀年》,而對歷史年代憑想像進行推算,以致鬧出大笑話。《魏世家》又說:“十六年襄王卒,子哀王立。”但據《魏世家·索引《世本》:“惠王生襄王,襄王生昭王”,其間並無“哀王”一代。司馬遷因為沒有見到《竹書紀年》。年代無法安排,又憑空想像出“ 哀王”一代,以致造成更大的錯誤。由於沒有見到魏國人編的《竹書紀年》,因而在《魏世家》中對戰國魏的年代,出現諸多混亂;由於沒有見到“臧于秘府” 的古文《尚書》,因而在《殷本紀》中對“伊尹作《咸有一德》” 的時間錯置於湯世:司馬遷在這兩方面的錯訛及其造成的原因,如出一轍。

導致清華簡整理者把《尹誥》和《咸有一德》兩個不同的篇名當做同一篇文字的,還有鄭玄不負責任的注釋。《禮記·緇衣》引“《尹吉》曰:‘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鄭玄注:“‘吉’當為‘告’,告,古文‘誥’字之誤也。《尹誥》,伊尹之誥也,《書序》以為《咸有一德》,今亡。”

按《劄記·緇衣》引《尹吉》(即《尹誥》),與《康誥》、《君陳》、《太甲》等篇並列,可知《尹誥》確為《尚書》中的篇名,而清華簡正有《尹誥》這一篇。但鄭玄注:“《尹告》,伊尹之誥也”,似乎“尹告”是伊尹發出的誥文,而不是《尚書》的篇名。接著,鄭玄又注:“《書序》以為《咸有一德》,今亡。” 這個注釋,更是鄭氏的主觀想像。綜觀《書序》,從來沒有“某篇為某篇”的說法。關於《咸有一德》,《書序》只說“伊尹作《咸有一德》,而絕無將其與《尹誥》捏合為一之詞。可能因為司馬遷錯把“伊尹作《咸有一德》”置於湯世,鄭玄遂認為《尹誥》當即《咸有一德》,並把這個觀點強加給秦漢間人造作的《書序》,於是鑄成了這個《尚書》學史上的又一錯訛。

由於沒有見到古文《尚書》,鄭玄在作注時往往憑想像胡亂解釋,信口判斷。唐代孔穎達在《尚書正義·堯典》中指出:

鄭玄亦不見之(按指古文《尚書》—— 引者注),故……注《胤征》雲“胤征,臣名”;又注《禹貢》引《胤征》雲:“厥匪玄黃,昭我周王” ……又注《旅獒》雲:“獒,讀曰豪,謂是遒豪之長。”又古文有《仲虺之誥》、《太甲》、《說命》等見在而雲“亡” ,其《汩作》、《典寶》之等一十三篇見亡而雲“已逸",是不見古文也[12] 。

這裡,鄭玄在注釋中的錯訛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按古文《尚書》,《胤征》是“胤國之君受王命往征之”,而鄭注雲:“胤征,臣名”;“厥匪(當做‘篚厥’)玄黃,昭我周王”,是古文《尚書·武成》中的句子,而鄭注《禹貢》引為《胤征》中語;《旅獒》本是西方旅國貢獻的“大犬”,而鄭注說“是遒豪之長” ;古文《尚書》中的《仲虺之誥》、《太甲》、《說命》等篇明明“見在”,而鄭注雲“亡”,《汩作》、《典寶》等篇明明“見亡”,而鄭注雲“已逸”。上述這些錯訛,都是因為鄭玄不見古文《尚書》造成的。他又把《尹誥》說成就是《咸有一德》,《咸有一德》明明“見在”,而鄭注雲“今亡”。孔穎達分析:“是不見古文也”,道出了鄭玄注釋屢屢出錯的真正原因。

應該看到,在西漢至東漢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裡,古文《尚書》的流傳極不正常。上引孔穎達《尚書正義·堯典》中又指出:“馬融雲:‘逸十六篇,絕無師說’,是融亦不見(古文)也;服虔、杜預注《左傳》‘亂其紀綱’,並雲‘夏桀時’(按依古文《五子之歌》,當為‘夏太康時’),服虔、杜預皆不見(古文)也。”[11]東漢至晉初的馬融、服虔、杜預等經學家均不見古文《尚書》,可見其書之難得。《後漢書·杜林傳》雲:“林前於西州,得漆書《古文尚書》一卷,常寶愛之。雖遭艱困,握持不離身。”他告訴人們:“林流離兵亂,常恐斯經將絕。何意東海衛子(宏)、濟南徐生(巡)複能傳之,是道竟不墜於地也。古文雖不合時務,然願諸生無悔所學。”[13]在人們“常恐斯經將絕”感歎其“不合時務”的古文《尚書》荒廢的年代,司馬遷和鄭玄根據想當然而撰史、作注,造成不少錯訛,乃是情理中事。今天,我們必須澄清、糾正這些錯訛,讓事實的真相大白於天下。 

三、古文《咸有一德》的珍貴價值

在弄清司馬遷和鄭玄由於未見古文《尚書》的全貌而造成種種錯訛之後,就可以著重討論保存在今傳《尚書·商書》中古文《咸有一德》的真偽和價值了。要討論古文《咸有一德》,必須先辨清以下三個問題:

1.篇名。綜觀《尚書》各篇,每篇都只有一個篇名,無有一篇《尚書》有兩個篇名者。本篇名《咸有一德》,是文章論述的中心,通篇都是伊尹對嗣王“ 陳戒於德”,如:“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於一德”;“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凶”;“始終惟一,時乃日新”;“ 其難其慎,惟和惟一”; “一哉王心,克綏先王之祿,永厎烝民之生”[11] ,如此等等。故本篇名《咸有一德》,完全貼切。而清華簡《尹誥》是伊尹向湯誥諭,獻計獻策,告訴湯“夏自絕其有民”,故我能“滅夏”,要把“夏之金玉、田邑”施捨於民,用“吉言”引導民眾歸於“亳中邑”[5]。其前面雖有一句“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乃起始之語,與全文宗旨關係不大。此篇名為《尹誥》,總括全文之意,亦甚為貼切。若名為《咸有一德》,則不能總括全文之意,甚不貼切。事實很清楚,清華簡《尹誥》與古文《咸有一德》,是兩篇完全不同的文章。清華簡整理者承襲司馬遷、鄭玄的錯訛,混淆視聽,說《尹誥》“或稱《咸有一德》”,是違背歷史事實的,應該予以糾正。

2.時代。清華簡《尹誥》是史官記述伊尹在商湯時向湯的誥諭,而古文《咸有一德》是伊尹在商太甲時所作對太甲的訓誡。兩文的背景不同,目的不同,十分清晰。《咸有一德》開首雲:“伊尹既複政厥辟,將告歸乃陳戒於德。”[ 11 ]這是全篇的序言。所謂“複政厥辟“,孔傳雲:“還政太甲。”可知此篇是在伊尹放逐太甲,待其悔悟,又“還政太甲”後所作。文中又說:“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 11 ]所謂“嗣王”,分明是指太甲,是繼承前任之王。“嗣王”不可能指湯,因為湯是開國之王,其王位非繼承而得。顯然,《咸有一德》的寫作時代和背景,與《尹誥》完全不同,這也是十分清楚的。

3.體例。《尹誥》是伊尹在湯時向湯的誥諭:全篇前面是伊尹對湯的忠告;後面採用問答體,由湯發問,而伊尹答之以如何使夏民心悅誠服之計。文章開首是伊尹講述“天之敗西邑夏”的原因,並問:“今后(君主)曷不監?”可見兩人屈膝談心,氣氛和諧。接著,商湯發問:“吾何作於民,俾我眾勿違朕言?’,[5]伊尹即傾心相告,言簡而計謀深遠。《咸有一德》是伊尹在太甲時為防止“嗣王”再生二心、不務正道而作的告誡之辭,通篇無問答,反復告誡其要“一德”。孔穎達疏雲:“太甲既歸於亳,伊尹致仕而退,恐太甲德不純一,故作此篇以誡之。”“此篇終始皆言一德之事。發首至‘陳誡於德’,敘其作戒之由,已下皆誡辭也。”“太甲新始即政,伊尹恐其二三,故專以‘一德’為戒。” [ 11 ]《咸有一德》全篇語氣沉重,苦口婆心,反復申告,與《尹誥》輕鬆詼諧的問答形成強烈對照。可知《尹誥》與《咸有一德》是兩篇體例完全不同的文章,決不可將它們混為一談。

《咸有一德》既然是一篇有著獨特篇名、清楚時代和明晰體例的《尚書》中的重要文獻,那麼它又有怎樣的學術價值呢?依筆者之見,它的學術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首先,它以確鑿的事實,證明司馬遷和鄭玄的錯訛。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中,把“伊尹作《咸有一德》”置於商湯事蹟的敘述中,前有湯“作《湯誥》”,後有“湯乃改正朔”[ 10]云云。這是因為司馬遷未見《咸有一德》原文,而僅憑《禮記·緇衣》引文“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所作的判斷。現在,古文《咸有一德》證明,它是伊尹在太甲時, 為防止“嗣王”再生二心而諄諄告誡之文,司馬遷的差錯由此顯而易見。鄭玄在注《禮記·緇衣》時說:“《尹告》,伊尹之誥也,《書序》以為《咸有一德》,今亡。”鄭玄同樣因為不見古文,而把《尹誥》和《咸有一德》兩篇在篇名、時代、體例各方面完全不同的文章,說成是同一篇文字,並把這種觀點強加給《書序》,還說其“今亡”。現在,古文《咸有一德》與清華簡《尹誥》兩文俱在,證明鄭玄的注釋與史實完全不符。

其次,它是伊尹的精心力作,文辭工整,可校勘其他古文獻的謬誤。如《呂氏春秋·諭大》引《商書》曰:“五世之廟,可以觀怪;萬夫之長,可以生謀。”[14] 此言很不好理解,不知所言是何意思。宋洪邁在《容齋隨筆·呂覽引詩書》條中說:“予謂呂不韋作書時,秦未有《詩》《書》之禁,何因所引,訛謬如此!”王應麟在《困學紀聞》卷二中亦謂:《呂氏春秋》所引《商書》,“其舛異如此”!今查古文《商書·咸有一德》記伊尹對嗣王太甲的告勉:“七世之廟,可以觀德;萬夫之長,可以觀政。” [11 ]他要求太甲到“七世之廟”中去“ 觀德”,從“萬夫之長”那裡去“觀政”。辭意懇切,勸勉有方。此句與《呂覽》引文極其相似,必是引文的原樣。由此可見,《商書·咸有一德》可糾正《呂覽》所引《商書》之文的訛謬,證明其在校勘古文獻方面珍貴的學術價值。

再次,《咸有一德》是伊尹最後訓誡太甲之作,突現商大臣的高風亮節。伊尹輔佐湯之長孫太甲時,發現太甲“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宮”[10]。後三年,太甲悔過自責,伊尹乃迎其返亳而還政於太甲。《咸有一德》敘其作文之由云:“伊尹既複政厥辟,將告歸乃陳戒於德。”可見這是伊尹在將告老歸邑之時,因為不放心太甲的道德品質和執政能力而作的對太甲最後的“陳戒”。其文曰:“嗚呼!天難諶,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11 ]它一開首就以激動的言辭,開導太甲要一心一德,才能保住帝位和商朝的江山。其後,伊尹又以歷史的教訓、治理的經驗反復叮嚀囑咐,其用心之良苦,讀來盪氣迴腸。《咸有一德》最集中地表現出商大臣伊尹高尚的精神世界,是研究伊尹一生事蹟的最珍貴的資料。

由上分析可見,《咸有一德》是一篇在考訂歷史事實、校勘古文獻和研究商大臣伊尹一生事蹟、道德品質等方面都極有價值的名文。在司馬遷說“伊尹作《咸有一德》”于湯執政時期、鄭玄說《咸有一德》就是《尹誥》“ 今亡”的影響下,魏晉間人不可能頂著風浪,去偽造一篇伊尹訓誡太甲的《咸有一德》來與司馬遷和鄭玄唱反調。它一定是在孔壁發現,經過長期“藏于秘府”或在民間流傳,至東晉初由梅頤上獻的真古文獻。關於古文《尚書》的流傳,史學界己做了大量的考訂工作。著名史學家陳夢家就說:“(古文《尚書》)自鄭沖到梅頤的傳授,皆有史籍可考,其時、地、人三者都相符合。 ”[8]應該說,古文《尚書》長期在民間流傳而沒有散佚和消亡,一直保存至今,實在是古文獻流傳史上的奇跡。

最後,還必須對清華簡整理者認為“《孔傳》本《尚書》的《咸有一德》是後人偽作,自宋代以來歷經學者討論,已成定讞”[1] 的說法,提些已見。實際上,所謂“ 偽作”“定讞”論,乃是疑古時代的觀點。那時的學者幾乎一邊倒,考證出的“偽作”和“ 偽書”愈來愈多。自改革開放以來,學者們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根據歷史事實進行分析,取得了許多寶貴的成果:如劉建國的《先秦偽書辨正》[15] 、張岩的《審核古文(尚書〉案》[16]等。筆者就近年古籍辨偽研究工作,分為“因考古發現而由‘偽’變真的古籍”、“因反思考查而陸續辨正的古籍”等欄目,對十幾部古籍的撥亂反正作了報導[17]。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北京大學《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編輯的《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第一輯,發表呂文郁先生的《<尚書>學研究概況》[18]一文,其中有一節《當代學者對古文<尚書>的新探索》,列舉大量證明古文《尚書》不是偽書的著作和論文,為《尚書》學的研究揭開了新的一頁。上述著作和研究文章,希望清華簡整理者能認真閱讀,審慎考慮,這對於清華簡的整理工作應該是大有助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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