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翟玉忠 发布时间: 2025-07-07
由于传世经典中关于《大学》《中庸》的参考资料太少,宋以后学人在解释这两大经典时产生严重误读。天降鸿文,1973年以后,随着思孟学派其他经典——楚简《五行》和《性自命出》等的问世,我们才得以弄清《大学》《中庸》的基本概念体系,纠正了先贤的错误。
如同楚简《五行》有助于理解《大学》的概念体系,《性自命出》对于理解《中庸》的概念体系也十分重要。地不爱宝,与《五行》一样,《性自命出》也曾两度出土,即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与1994年上海博物馆入藏的战国楚竹书《性情论》,前者显然是更好的传本。
所以,我们依《性自命出》的概念体系,对《中庸》首章及其核心思想进行重新解读。朱熹《中庸章句》认为,《中庸》首章是子思阐述圣人所传思想的根本,而其余的章节,都是子思引述孔子的话或自己立言阐发首章的内容。
《中庸》首章全文如下——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一、“性即理”与“性即气”
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汉人的解释较为质朴,但有的地方让人难以捉摸。郑玄注带有浓重的汉代五行学色彩,由于去古不远,所以更合乎《中庸》本义。他写道:“天命,谓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谓性命。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土神则知。《孝经说》曰:‘性者,生之质命,人所禀受度也。’率,循也。循性行之,是谓道。修,治也。治而广之,人放效(放效,模仿,效法——笔者注)之,是曰教。”依《孝经说》,性,是人生来就具备的内在特点和禀赋,是每个人所承受、获得的天性特质。
唐代孔颖达《礼记注疏》进一步阐释说:“‘天命之谓性’者,天本无体,亦无言语之命,但人感自然而生,有贤愚吉凶,若天之付命遣使之然,故云天命。老子云:‘道本无名,强名之曰道。’但人自然感生,有刚柔好恶,或仁、或义、或礼、或知(知,通智——笔者注)、或信,是天性自然,故云‘之谓性’。”
到了朱熹那里,性却成为与人欲相对立的天理,且性是善的。《中庸章句》一言以蔽之:“性,即理也。”这是与气不同的理。他说,命,如同下令。性,就是理。天用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因此成为形质,理也就同时赋予了,如同命令一般。于是人和物的产生,借助各自得到的天所赋予的理,用来形成了乾健、坤顺、五常具备的德行,这就是所说的本性。《中庸章句》:“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
而通过思孟学派的核心经典《性自命出》,我们知道宋儒的解释是错误的。因为性即气,且性有善恶。从这一点上说,汉唐儒者将性解释为“有刚柔好恶”的自然气性更贴切。《性自命出》:“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取,引发,促发——笔者注)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
另外,与《性自命出》同时出土的《郭店楚简·语丛二》中有大量关于性、情、欲的论述,可与《性自命出》相互参考。比如上面说:“情生于性,礼生于情,严生于礼,敬生于严。”“欲生于性,虑生于欲,倍生于虑,争生于倍,党生于争。”“恶生于性,怒生于恶,胜生于怒。”“喜生于性,乐生于喜,悲生于乐。”“智生于性。”
天理、性即理、性善论是宋明理学的核心范畴,可以预料,其基础概念的崩塌将会对中国文化思想史产生重要的影响。
强调因人的性情修养教化,则是先贤共同的主张。《性自命出》指出,天下的万物都是不同的,刚硬的东西可以树立用来作柱子,是取其刚硬的特点;柔软的东西用来捆东西,是取其柔软的特性。但是天下人的性是相同的,后来心志品性各有不同,是教化积习导致的。“凡物无不异也者,刚之树也,刚取之也。柔之约,柔取之也。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
二、慎独不是“存天理灭人欲”
第二段:“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对于“道”的解释。郑玄是从人日常的行为——人道出发,阐述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修养要从微小、独居处入手的道理,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诚的境界。他说:“道,犹道路也,出入动作由之,离之恶乎从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也。君子则不然,虽视之无人,听之无声,犹戒慎恐惧自修正,是其不须臾离道。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若有佔听(佔听,偷听、窥察——笔者注)之者,是为显见,甚于众人之中为之。”(《礼记注疏·中庸第三十一》)
郑玄的解释仿佛是《大学·诚意章》的翻版:“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厌然,躲躲闪闪的样子——笔者注),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而朱熹基于“性即理”,在解释此段时多从内在心性、天理观念出发。但朱熹当并不知道西汉帛书《五行》发展出“独也者,舍体也”“舍其体而独其心”之类抽象概念。《中庸章句》:“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几,事物发生变化的隐微征兆——笔者注)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宋儒“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在此得到了充分阐发。他们认为慎独功夫的关键就是“存天理灭人欲”!
《性自命出》在强调“唯人道可道(道,通导——笔者注)也”、人事的同时,也重视慎独,“独处”,认为只有真诚行事,事事发自内心之诚,不自欺欺人,方能达到独处而乐的境界——这是一种内心永恒的安乐。作者“以情言诚”,文中的“情”是诚的意思。【1】
《性自命出》指出,人的真诚是令人喜爱的,如果真诚行事,即使有过错,也不易招致别人的厌恶。如果不能真诚行事,即使行人所难行,也没有什么可贵之处。能真诚行事,即使他还没付诸行动,别人也会信任他。不待发言而后见其信德,这是由于他有淳美的真诚之心。君子未施教于民而人民有永远向善之心,这是由于他人性至善。没有给予赏赐,人民却尽力而为,这是因为其行为合于道,无所不顺,无所不备。未对人民施予刑罚,人民却敬畏有加,这是因为他对人民有敬畏之心。地位低下而人民却尊重他,这是因为他有德行的缘故。不富裕人民却能聚集到他身边,这是因为他有道之故。自己独处仍然安乐自在,这是由于礼义规范形成于内心。“凡人情为可悦也。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苟有其情,虽未之为,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未赏而民劝,含福者也。未刑而民畏,有心畏者也。贱而民贵之,有德者也。贫而民聚焉,有道者也。独处而乐,有内礼者也。”
请注意,“独处而乐,有内礼者也”,是东西方先哲共通的观念。他们普遍认为,真正的自由源于对社会规范的自觉遵守,“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而非如自由主义一样努力挣脱各种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那样带来的不是自由,是各种形式的奴役!【2】
三、“中庸”即“时中”
第三段:“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中,此处读作去声,是正好符合的意思——笔者注)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对于此段,郑玄的解释过于简短:“中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乐,礼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致,行之至也。位,犹正也。育,生也,长也。”(《礼记注疏·中庸第三十一》)
到了朱熹那里,中则成了性、天理、道体,且与至静的、神秘的天人合一相联系。《中庸章句》:“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无适不然,意为没有何处不如此——笔者注),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
甚至,与内心紧密联系的外物,在朱熹那里都不再重要了。他接着写道:“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
《性自命出》言心,多与物相联系。谈到喜怒哀乐,则说:“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这里的性,依赖心的引发作用。作者认为:“金石之有声,弗扣不鸣;人之虽有性,心弗取不出。”
可见,《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的“中”,也与心相关。这涉及“中庸”之词的本义。古代“中”多指心的意思;《郭店楚简·语丛一》有:“天生百物,人为贵。人之道也,或由中出,或由外入。由中出者,仁、忠、信。由(外入者,礼、乐、刑)。”【3】另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捌)》还有《心是谓中》一篇;“庸”,则是用的意思。“中庸”的本义为心之用,用心之道,也就是《性自命出》所说的心术:“凡道,心术为主。道四术,唯人道为可道也。”
郑玄解释“中庸”更重视它用的一面:“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朱熹则将“中庸”解释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结果,朱熹的观念又被后人庸俗化,认为中庸就是“三条大路走中间”的骑墙主义——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悲剧!
其实,对于中庸的境界,《中庸》中孔子的解释最为精当:“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
中庸即时中,随时做到恰到好处,也就是孟子称赞孔子的“圣之时者”。他还举具体事例说,孔子离开齐国的时候,不等把米淘完就走了;离开鲁国时却恋恋不舍地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父母之邦啊!”应该快就快,应该慢就慢;应该隐居就隐居,应该做官就做官。这就是孔子。《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淅(接淅,淘米——笔者注)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在孟子心中,孔子中庸的圣境超越伯夷的“圣之清(清高)者”也,伊尹的“圣之任(任事)者”也,柳下惠的“圣之和(随和)者”也——时中,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智慧、生命境界啊!
注释:
【1】翟玉忠:《性命之学:儒门心法新四书阐微》,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8-109页。
【2】相关论述可参阅帕特里克·德尼恩:《自由主义为何失败》,新星出版社2024年版。
【3】括号内文字是李零先生据文义补,见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