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亡则天下亡——从儒家五行学派的消亡说起

作者: 翟玉忠   发布时间: 2025-06-13

子贡是孔子的老学生,长期陪侍孔子。他曾回忆说,孔子很少言及人性与天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篇》)

但在战国秦汉时期,一个儒家学派大力阐发人性与天道,这就是由孔子嫡孙子思所开创的五行学派,也称思孟学派。这里的“孟”,指孟子,因为孟子曾向子思的弟子学习,并将其学说发扬光大。

最早提及思孟学派的是战国末期的大儒荀子。荀子以指点学术江山的气魄,对当时的六种学说,十二个代表人物进行了批判。谈到五行学派时他说:粗疏地效法古代圣明的帝王而不知道他们的要领,然而还自以为才气横溢、志向远大、见闻广博。根据往古旧说来创建新说,把它称为“五行”,十分乖僻背理而不合礼法,幽深隐微而难以讲说,晦涩缠结而无从解释,却还粉饰他们的言论并郑重其事地宣布:“这才真正是先师孔子的言论啊。”此一学说由子思倡导,孟轲随声附和。《荀子·非十二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

一方面孔子罕言性与天道,另一方面思孟学派畅言性与天道,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孔子将重要思想传给了自己的孙子,思孟学派实为孔门心性秘法!遗憾的是,该派的核心经典《五行》等竟然在汉以后失传,唐代杨倞在为《荀子》作注时,已经不知“五行”为何物,干脆将之解释为仁义礼智信“五常”。

更为不幸的是,宋明理学家为树立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拈出思孟学派的重要作品《孟子》《大学》《中庸》,与《论语》一起合称“四书”,构建了自己的理论体系。他们也不知何谓思孟学派,最后不得不采用引佛入儒,以佛解儒的方法,结果进退失据,不仅不能深入佛家,还颠倒了圣贤大法。在历史惯性的作用下,宋明理学的影响至今,已成为21世纪复兴中国文化的巨大障碍。

我们是幸运的。1973年和1993年,五行学派的核心经典《五行》分别在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和湖北荆门郭店村战国楚墓出土,前者是帛书,且有解释性文字“说”。《五行》揭示了思孟学派的基本概念体系,使我们能够正确理解《大学》《中庸》及思孟学派,孔子的性与天道之学也因之得以大白于天下。

这是中国历史文化领域翻天覆地的大事,值得我们详细考察。

一、人道之善是起点,天道之德是终点

尽管五行学派的核心经典《五行》汉以后即散失,但其思想并没有消失,而是以隐性的形式存在于《孟子》《大学》《中庸》等传世经典中。

《五行》篇开宗明义,讲植根于人性的仁、义、礼、智、圣五行,及五种德行根植于人心的重要性。五行分两个层次,一是居下位的人道之善仁、义、礼、智,二是包括人道之善,居上位的天道之德仁、义、礼、智、圣。上面说:“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行于内,谓之德之行;不行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行于内,谓之行。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1】

为何“圣”德如此重要呢?因为它能闻而知之,见于无形,只有圣人能做到这一点。而善的境界“智”,只能见而知之,按帛书本说智就是“由所见知所不见也”。

庞朴先生注意到,仁、义、礼、智、圣仍存在于《孟子》《中庸》中,只是前人多将之忽略。《孟子·尽心下》有:“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孟子认为五行属于天命,但也是人性所有,所以君子不把它们单纯看作得之于天地的东西,而是顺从天性努力实现之。

子思作的《中庸》中也是五行并称。上面分别言说圣、仁、义、礼、智的境界:“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此段文字十分重要,它告诉我们子思是如何“略法先王”“案往旧造说”的。具体言之,其源自夏代大典《尚书·洪范》中的“五事”、执政者的五种内在修养。包括仪容、语言、观察、听闻、思考五个方面。李学勤曾列表说明《洪范》《中庸》《五行》的内在联系,如下:

来源:李学勤:《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页

“仁”的对应关系不明显,这可能是荀子批判五行学派“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甚僻违而无类”的原因之一。

除了天道之德“五行”,人道之善“四行”在传世文献中也存在。《礼记·丧服四制》谈到丧服制定的原则时说:“恩者仁也,理者义也,节者礼也,权者智也。仁义礼智,人道具矣。”其顺序也是仁、义、礼、智。

仁、义、礼、智是孟子的重要思想,称之为“四端”。并认为这些人道之善是君子的本性,植根于他们的内心。此与《五行》强调诸行“形于内”相通。《孟子·公孙丑上》论四端时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

作为人道之善,需要不断扩充,提升,帛书本说称为“能进端”,即孟子扩充四端之意。上面说:“能进端,能终端,则为君子耳矣;弗能进,各止于其里。……仁覆四海,义襄(襄,xiāng,这里是助的意思——笔者注)天下,而成由其中心行之,亦君子已!”

五行中,不仅善、德对称,而且智、圣也常常对称。比如说“见而知之者,智也。闻而知之者,圣也。”其相互关系也是清楚的,人道之善(智)是起点,天道之德(圣)是终点。孟子形象地指出:孔子可以称为集大成者。集大成就好比乐队演奏,以镈钟声开始起音,以玉磐声结束收尾。镈钟起音是有条有理地开始,玉磐收尾是有条有理地结束。有条理地开始象征着智,有条理地结束象征着圣。《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

思孟学派除了强调诸行间的本末、始终关系,还强调诸行间的合和。分别称为“至善”和“至德”,即《五行》中的“善之至”“德之至”。

帛书本说解释天道“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时指出,五种德行“和”的境界就如同和谐的音乐,能达到顺畅自然,快乐通达的境界,这种通达境界就是“德之至”、至德。“和者,有犹五声之和也。乐者,言其流体也,机然忘塞也。忘塞,德之至也。”

帛书本说解释人道“四行之所和也,和则同,同则善”时指出,四种德行“和”的境界就如同和谐的音乐,使四者同归于善心,这种境界就是“善之至”、至善。“和者,有犹五声之和也。同者,□约也,与心若一也,言舍夫四也,而四者同于善心也。同,善之至也。”

二、宋明理学家颠倒了圣贤大道的本末

理顺了思孟学派的基本概念体系,我们就会幡然醒悟宋明理学家在解释《大学》这类重要经典时造成的混乱,甚至颠倒了圣贤大道的本末。《大学》也是开宗明义,其首章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大学》被宋代理学家认为是“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主要阐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道理。由于后人不知思孟学派中德与善,至德、至善之所指,因此只能借助佛教虚灵不昧的“本心”观念,强为之说。

比如朱熹在《大学章句》中解释“明德”时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实际上帛书本《五行》中对“明明德”及“明明德于天下”有相应的阐释,称为“德之至”“大德备成”。上面说:“‘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和者,有犹五声之和也。乐者,言其流体也,机然忘塞也。忘塞,德之至也;‘乐而后有德,有德而国家兴’,国家兴者,言天下之兴仁义也。言其□□乐也;‘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此之谓也’,言大德备成矣。”

朱熹解释“止于至善”时说:“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新,原作亲,宋人误改为新——笔者注)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上述解释不仅与五行学派至善、至德的观念风马牛不相及,还颠倒了善与德之间先与后、始与终的次第关系,这样做不仅不会“近道”,反而会离真知大道越来越远!

考虑到朱熹《四书》注在元代就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其对国人心智上的蒙蔽之深,我们就会理解五行学派的消亡对中国历史文化产生了怎样的冲击。如果一个民族安身立命的路线图错了,这个民族必将走向无尽的空疏与迷惑、困顿与灾难——它锁定了宋以后中华民族国运衰微的历史命运!

此一历史颓势,直至经历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的文化洗礼后方才扭转。

三、学术之亡意味着亡天下

从宋代理学家开始,中国学术开启了系统性的佛教化进程,逐步完成了“儒表佛里”的蜕变。梁启超曾对宋明理学家引佛入儒的暗度陈仓之举大为不满,认为这是宋明理学的原罪,是自欺欺人之举。他写道:“唐代佛学极昌之后,宋儒采之,以建设一种‘儒表佛里’的新哲学,至明而全盛。此派新哲学,在历史上有极大之价值,自无待言。顾吾辈所最不慊(慊,qiàn,满意——笔者注)者,其一,既采取佛说而损益之,何可讳其所自出,而反加以丑诋。其二,所创新派既并非孔孟本来面目,何必附其名而淆其实。是故吾于宋明之学,认其独到且有益之处确不少,但对于其建设表示之形式,不能曲恕,谓其既诬孔,且诬佛,而并以自诬也。”【2】

梁启超仍认为宋明理学有独到的价值,当是不知其误读圣典、颠倒大道的缘故。南怀瑾先生注意到理学家在学理上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在《禅海蠡测》一书中,他评论北宋理学的滥觞李翱《复性书》时指出:“实则,李氏出入佛学,仍未彻底。诚如李氏之言,性本圣洁,因情生而惑乱,此圣洁净明之性,何因而起情之作用?岂谓性不自生,因情故明。则情返而性复,复性而当复生情矣。若谓置制此情而后复性,则制之一著,岂亦非情乎?性能自制,情何以生?制亦情生,终非性明自体。此则自语相违,矛盾未定。所以然者,盖其自未见性,但认得清明在躬,性净明体者,即为自性。殊不知此乃心理上意识明了,澄澄湛湛觉明之境,以之言性,谬实千里。明亦性境,情亦性境。此性不住于明暗昏清,亦未离于明暗昏清,则非李氏之所知欤?”【3】

学术亡则天下亡!佛教鹊巢鸠占,中国古典文化只剩毫无活力的躯壳。加之佛家重内轻外,缺乏成熟的治国理政之道,“儒表佛里”的中国全境陆沉成为势所必然。同样经历亡国之痛的清儒王夫之对此感同身受。他曾悲愤地写道:“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4】

内养外用,修齐治平一以贯之的道术为天下裂久矣。思孟学派核心经典《五行》出土已五十多年,至今仍未获得世人的普遍重视。当今诸多学人对安身立命、安邦治国的大本大源不去孜孜以求,反而沉迷于理学家肤浅的佛学观念中,或学步西方学人“以西释中”。中国文化的西学化同佛学化一样危险——这种自我否定、自我异化是怎样的历史悲剧啊!

殷鉴不远,醒醒吧——国人!

注释:

【1】以下《五行》释文,皆从庞朴先生《竹帛<五行>篇校注》,收入《庞朴文集》第2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2】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

【3】《南怀瑾选集》第5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6页。

【4】王夫之:《宋论》,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9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