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义：

西方重视超越现实动态时空的诸多观念，并将之作为文明的基础，比如上帝、数学形式、乃至抽象的假设。中华文明不是这样，它重经验、实践，具有极强的世俗性，其传统数学也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方法（术）为重心，典型的如《九章算术》就是这样。

反映到哲学的知行关系上，先贤重行，认为“名者，实之宾也”。（《庄子·逍遥游》）言论认知是附属于实际事物行为的，知易而行难。就是本文所说的“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商朝人的知易行难思想在后世发扬光大，成为主流。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以及早期国民党人提倡的知难行易，都将知放在了根本位置上，容易陷入抽象的玄思，难以拿捏，不值得大力提倡。

2015年入藏安徽大学的战国竹简有篇文献叫《仲尼曰》（《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中西书局2022年版），其体裁类似《论语》，记载了孔子诸多言论。其中对知行、认识（言论）与实践关系的论述，让我们一窥孔子的知行观。

其中一条说：“仲尼曰‘华繁而实厚，天；言多而行不足，人。’”另一条说：“仲尼曰：‘务言而惰行，虽言不听；务行伐功（伐功，居功自傲，类似本文的“矜其能”——笔者注），虽劳不闻。’”

这两条都见于传世文献。第一条分别见于《大戴礼记·曾子疾病》和《说苑·敬慎》，是曾子临终前对两个儿子的告诫。《说苑·敬慎》：“曾子有疾，曾元抱首，曾华抱足。曾子曰：‘吾无颜氏（指孔子弟子颜回——笔者注）之才，何以告汝？虽无能，君子务益。夫华多实少者，天也；言多行少者，人也。”曾子的意思是说，植物开花多的结果实少，这是自然的规律；说得多却做得少，这是人的常态。《大戴礼记·曾子疾病》此句作：“夫华繁而实寡者，天也；言多而行寡者，人也。”

与《大戴礼记·曾子疾病》和《说苑·敬慎》相对比，我们不难发现《仲尼曰》“厚”字可能有误，因为“华繁而实厚”，与后面文意不合。但简文强调行的重要性是很清楚的。学习得到的言语知识，最终要融入内心并落实到行动中，这才是“君子之学”。《说苑·谈丛》：“君子之言寡而实，小人之言多而虚；君子之学也，入于耳，藏于心，行之以身。”“君子博学，患其不习（习，温习——笔者注）；既习之，患其不能行之；既能行之，患其不能以让（让，犹言谦让——笔者注）也。”此段《大戴礼记·曾子立事》所述更为详明：“君子既学之，患其不博也；既博之，患其不习也，既习之，患其无知（知，理解——笔者注）也；既知之，患其不能行也；既能行之，贵其能让也；君子之学，致此五者而已矣。君子博学而孱守（孱守，孱，音chán，孱守的意思是谨小慎微地坚守学业——笔者注）之，微言而笃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后人。”

《仲尼曰》第二条相似语句见于《墨子·修身》《孔子家语·六本》等。《墨子·修身》开篇指出，君子作战虽然布阵，但勇猛才是根本；办丧事虽有一定礼仪，但哀痛才是根本；士人虽讲究知识学问，但实践德行才是根本。所以，根基树立不牢的人，不要期望有茂盛的枝叶；身旁的人都不能亲近，就不要希望招来远方的人。所以君子每天都更为勤勉地做事。“君子战虽有陈，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是故置本不安者，无务丰末；近者不亲，无务来远……故君子力事日强。”

获取真知、真理的根本在实践——《墨子》的论述再清楚不过了。

经文：

惟说命总百官，乃进于王曰：“呜呼！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王惟戒兹，允兹克明，乃罔不休。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虑善以动，动惟厥时。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无启宠纳侮，无耻过作非。惟厥攸居，政事惟醇。黩于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

王曰：“旨哉！说，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闻于行。”说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德，惟说不言有厥咎。”

语译：

傅说接受王命统领百官，于是就向商王武丁进谏说：“啊！圣明的君主顺从天道，建邦设都，立天子、封诸侯、置百官。众官员不是服务于天子个人的安逸享乐，而是为了治理民众。上天耳聪目明，洞悉一切。圣明的君主善于效法天道，臣下敬顺君主，民众服从管理。天子不能随意发号施令，因为语言不当就可能会招致麻烦；也不可轻易动武，否则可能导致战祸；赏赐官员要谨慎，要看被赏赐的对象是否称职；讨伐有罪的人，也要考虑清楚。君王在以上四个方面要时刻谨慎啊，如果能做到就是圣明，那就太好了。国家得到治理还是造成混乱，在于百官的好坏。官职不可授予偏爱、亲近的人，应当授予贤能的人；爵位不能赏赐给品德不好的人，应当赏赐给贤德的人。各项政事考虑成熟了才能付诸行动，行动要把握好时机。自恃良善，走向极端，就会失去良善；自夸能干，走向极端，也不能成就事功。做每件事都要事先有所准备，这样就不会产生祸患。不要宠信小人而招致侮辱，也不要以过错为耻文过饰非。如果行为举止像上面说的那样，你始终居于正道，政事就能处理得很完善。祭祀不可轻慢，但是祭祀礼仪过于繁琐，就会出现混乱，这样去礼拜神灵就达不到目的了。”

商王武丁说：“说得好，傅说！你的这些话都很有用，让人信服。如果你不说出这些善言，我也不能践行。”傅说跪拜叩首说：“弄清这些道理不难，付诸行动才难。如今君王您相信这些话并且不把实行当作艰难，确实符合先王的大德。如果我不把这些话说出来，就是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