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傅说之命》与传世《说命》皆不伪(《古文尚书·说命上》一)

作者: 翟玉忠 赵雪彩   发布时间: 2024-03-26

经义:

武丁是商王盘庚的侄子,商王小乙之子,他任用贤臣傅说,实现了“武丁中兴”,是后世贤能政治的典范。相关事迹,《国语·楚语上》《墨子·尚贤下》《孟子·告子下》都有记载。《书序》说,商高宗武丁在梦中遇到一位称为“说”的人,于是,派人四处寻找。最后,在傅岩这个地方找到了。于是有了《说命》三篇。“宗梦得说,使百工营求诸野,得诸傅岩,作《说命》三篇。”

《书序》、清华简《傅说之命》也都说,武丁是在梦中遇到了傅说,通过画像找到了他。

《说命》不在《尚书正义》所引郑玄讲的孔壁古文《尚书》和伏生所传《今文尚书》中,却在《古文尚书》和清华简里,从中我们能看到先秦《尚书》类文献流传的复杂性。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中西书局2012年版)中的《傅说之命》为同一书手写成,且三篇每篇最后一支简简背都有篇题《傅说之命》。由于清华简的整理者迷信清人的疑古思想,所以看到清华简《说命》(即《傅说之命》)除个别字句外,与传世本《说命》大不同,就认定清华简《说命》才是真本,却又解释不清楚为何《礼记》中所引《说命》的大部分内容,并未出现在清华简《说命》中,只好含混地说是由于“传本有异”。整理者说:“先秦典籍曾多次引用《说命》,最重要的是《国语·楚语上》楚灵王时大夫白公子张所述,但未明说《说命》篇题。不过其间有‘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孟子·滕文公上》所引标出‘《书》曰’,足以证明《楚语》此段的来源。竹简本正有与《楚语》相当的语句,可相对勘。《礼记·缁衣》引《说命》‘惟口起羞’云云,也见于《墨子·尚同中》所引,同样可在竹简本里找到。此外,《礼记·文王世子》、《学记》所引《说命》,以及《缁衣》另引的一条佚文,则不见于竹简本,这应该是由于《说命》的传本有异。”(《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21页。)

这种先入为主的分析方法是不对的,不能因为古籍中两文,或两段文字不同,就断定哪个为真,哪个为假。因为细致比对先秦古籍引文与《尚书》类文献原文就会发现,文字存在诸多差异的情况是很常见的。和清华简《说命》比较,我们甚至可以说《古文尚书·说命》更似《尚书》文献原本。理由如下:

一是如上所述,清华简《说命》缺失太多先秦引文。历史学家杨善群先生指出,《礼记·文王世子》《礼记·学记》《礼记·缁衣》所引《说命》之文,有四条在清华简《说命》中都不见踪影,却全部出现在《古文尚书·说命》。(杨善群:《中国学术史奇观:‘伪古文《尚书》’真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94-296页。)这说明清华简《说命》并不能代表权威版本的《说命》。

第二,清华简《说命》有《尚书》类文献极罕见的“怪力乱神”内容。清华简《说命上》讲失仲生子,生了二头公猪,失仲要杀掉这些怪物,于是去贞问:“我杀了他们”,还是“我不能杀他们”。结果“不杀”是吉兆。但失仲违背了占卜的结果,杀了其中的一个儿子。“失仲是生子,生二戊豕,失仲卜曰:‘我其杀之?我其已,勿杀?’勿杀是吉。失仲违卜,乃杀一豕。”这种神怪内容表明,清华简《说命》似乎是《尚书》类文献的一个“神话演义”版本。

最后,从先秦文献所引《说命》内容,能明显看出《礼记·缁衣》之类文献是撷取了传世本《说命》的内容,而不是相反,后人用《礼记·缁衣》引文伪造《说命》,因为传世本《说命》的内容才是一贯的,不通过传世本《说命》,《礼记·缁衣》的引文就让人难以理解。《礼记·缁衣》引《兑命》曰:“爵无及恶徳,民立而正,事纯而祭祀,是为不敬。事烦则乱,事神则难。”东汉郑玄注只能通过联系上下文,努力弥合其意:“恶德,无恒之德。纯,犹皆也。言君祭祀,赐诸臣爵,毋与恶德之人也。民将立以为正,言放效(放效,模仿,效法——笔者注)之疾。事皆如是,而以祭祀,是不敬鬼神也。恶德之人使事烦,‘事烦则乱’,使事鬼神又难以得福也。‘纯’,或为‘烦’。”如果我们参照《古文尚书·说命中》原文,就会明白这里主要讲国家大事“政事”与“祭祀”,为政要选贤与能,不能任人惟亲;祭祀要庄重恭敬,不可轻慢。《古文尚书·说命中》:“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虑善以动,动惟厥时。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无启宠纳侮,无耻过作非。惟厥攸居,政事惟醇。黩王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但《缁衣》引为“事纯而祭祀”,显然不通。参考《古文尚书·说命中》,我们知道这当是说“政事惟醇(醇,通纯——笔者注),黩王祭祀”,《缁衣》引文或有缺文——可惜郭店楚简《缁衣》和上博简《缁衣》皆无此段文字,我们无法进行校对。

还有其他一些古代文献,也可以通过《古文尚书》订正其误,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杨善群教授的相关研究。(杨善群:《中国学术史奇观:‘伪古文《尚书》’真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2-23页。)

尚书类文献经过三千多年的流传,又有相当长的时间重视口耳相传,其间变化之巨大、异文和异本的多样可想而知。我们不能轻易根据一个版本断言另一个版本的真伪,这是在利用地下出土文献时特别要注意的。对于清华简《傅说之命》与传世的《古文尚书·说命》,目前我们只能说二者皆不伪,且《古文尚书·说命》可能代表一种更为权威的版本。

经文:

王宅忧,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群臣咸谏于王曰:“呜呼!知之曰明哲,明哲实作则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

王庸作书以诰曰:“以台正于四方,惟恐德弗类,兹故弗言恭默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

语译:

武丁为父亲守丧三年,守丧期间不问政事。守丧期满后,仍不问政事,大臣都向武丁进谏说:“啊!通晓事理称之为明智,明智的人可以制定法则。天子统治万邦,百官都要按照天子的命令做事。天子的话就是命令,如今您不问政事,不发表意见,臣下就无从听命了。”

武丁就发布文告说:“让我做四方表率,我担心自己德行不够,所以不敢轻易发言。我认认真真地思考过治国的办法,梦见上天赐给我一位贤良的辅佐,他将会代替我言。”于是武丁仔细回忆梦中人的长相,画成图像,命人按照图像在各地寻找。在傅岩郊外筑墙的傅说,和武丁梦中所见的人非常相像,于是武丁就将傅说立为宰相,并把他安排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