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义：

从文明视角看历史演变，当代世界主要受到两大文明体系的影响和塑造：一是以地中海为中心发展起来的西方文明，二是以中原大地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中国文明。

尽管四千年前，古埃及和位于今日黎巴嫩的比布鲁斯王国就有了频繁的文化、贸易交流，但地中海沿岸散列的地形使得该地区难以产生稳定持久的政治重心，竞争和战争成为各政治共同体间的常态。

以中原大地为中心的中国文化不是这样。由于没有巨大的山脉和海洋阻隔，这里从四五千年前就开始形成稳定持久的政治重心，它以文化、经济、政治、军事等多种手段直接影响着远近不同的周边族群，将这些族群凝聚成统一的有机整体——中国人称这种社会形态为大一统。公元前221年秦统一中国前，这个文明有机体统一于封建（诸侯）；秦统一中国以后，这个文明有机体统一于郡县（省）。

理解了这一大的历史文化背景，我们才能理解《仲虺之诰》。

夏商周三代，中国统一于封建。当时的中央王国是各个诸侯国拥戴的共主，诸侯国君世袭，同时又要接受中央王国的直接领导，履行相关职责，二者是上级与下级的关系，而不是政治实体间的平等关系。各个诸侯国实际是一级地方政府，分成公、侯、伯、子、男诸多等级。

尽管我们称夏商周为三代，实际上三代夏人、商人、周人并存，三者是君与臣，中央与地方的关系。郭泳先生写道：“在夏王国存在的四百年间，商、周与夏的关系实际上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如果说夏是天子的话，商、周则是一方诸侯。商的始祖契曾是禹的治水助手。周的始祖后稷曾是舜时的农官，夏王国建立后仍任农官，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夏桀时代。”（郭泳：《中华文明的开端——夏》，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38页。）

夏以前实行选贤任能的禅让制度，这让以武力推翻夏桀的商汤感到很惭愧，汤的左相仲虺于是作了此诰。《史记·殷本纪》和书序都说它作于汤伐桀胜利归来的途中。

《史记·殷本纪》告诉我们，商汤胜利后改变了王权最主要的象征之一历法，同时改变了衣服颜色与朝会时间。他所做的这一切，都代表着新的大一统时代开始。《史记·殷本纪》上说：“汤乃改正朔，易服色，上（上，同“尚”，崇尚——笔者注）白，朝会以昼。”

不仅商人在夏代是一方诸侯，仲虺所属的薛国也是。

公元前509年，晋国纠集诸侯大夫修筑成周防御城墙。鲁的大夫孟懿子如期开工，但宋国大夫仲几不愿干，想让滕、薛、郳三个小国代劳。这些小诸侯国不愿意，仲虺的后人，薛太宰就指出，宋国不行正道，使我们诸多小国与周王室断绝关系，并带我们改事楚国。晋文公主持践土之盟时曾说：“凡是一同盟过誓的，各复旧职。”如果按“旧职”，薛先祖奚仲管理薛地，在夏王室担任车正。奚仲迁到邳地后，奚仲之后仲虺管理薛地，商汤让他担任左相。若复旧职，我们应当是周王室官员，有何理由让我们替宋这类诸侯服劳役呢？《春秋左传·定公元年》：“孟懿子会城成周。庚寅，栽（栽，筑墙用的模板，此用为动词，安装模板——笔者注）。宋仲几不受功，曰：‘滕、薛、郳，吾役也。’薛宰曰：‘宋为无道，绝我小国于周，以我适楚。故我常从宋。晋文公为践土之盟，曰：凡我同盟，各复旧职。若从践土，若从宋，亦唯命。’仲几曰：‘践土固然。’薛宰曰：‘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为夏车正。奚仲迁于邳，仲虺居薛，以为汤左相。若复旧职，将承王官，何故以役诸侯？’”

这时，晋国大夫士弥牟出来打圆场说：范献子在晋新执政，您仲几暂且接下这活儿，回去后，我给你查一下故府所存的档案，这样就清楚了。《春秋左传·定公元年》：“士弥牟曰：‘晋之从政者新，子姑受功。归，吾视诸故府。’”

由此可见，即便进入春秋动荡时期，三代大一统制度仍发挥着深远的影响力，是“政治正确”的重要基础。且当时在官府存有档案，明确规定了各个诸侯国的等级和义务。

经文：

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仲虺乃作诰，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简贤附势，实繁有徒。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战战，罔不惧于非辜。矧予之德，言足听闻。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予后，后来其苏。’民之戴商，厥惟旧哉！”

语译：

成汤灭夏后，把夏桀流放到了南巢。想到夏朝先祖大禹治水造福民众，自己是武力灭夏，心有惭愧，说：“我担心后世把我的行为当作话柄。”

于是仲虺做诰劝解成汤说：“天下老百姓都是有欲望的，如果没有君主，社会就会出现混乱，因此上天生出有智慧的人来进行治理。夏桀昏庸失德，在他的治理下老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上天赐予您勇敢与智慧，使您成为天下的表率和楷模。您继承大禹的传统，遵循大禹制定的法规制度，这是在奉行天意啊，没什么可惭愧的。夏桀罪大恶极，假借上天的旨意随意向百姓发号施令。上天因夏桀道德败坏，便以您为楷模让商来治理天下，教导民众。不尊重贤者，不辨是非，为了眼前利益趋炎附势的人有很多。我们商人从夏建立方国开始，夏朝的统治者就把我们看作禾苗中的杂草，米粒中的秕谷。那时，我们战战兢兢，唯恐无罪受罚。况且您是有德之人，在您的带领下，我们商人能力强，对天下的贡献大，这是全天下百姓都看在眼里的。而且，您不近声色，不聚财货。您知人善用，坚持有德加官，有功劳者必赏的选举原则。对于德行高尚的就授予大官，功劳大者便给予赏赐；您用人不疑，知错善改，宽厚仁爱，受到百姓爱戴。那葛伯恩将仇报，于是便从葛国开始了我们的第一次征伐。从此，我们向东征伐，西方的百姓就埋怨我们，我们向北征伐，南方的百姓就埋怨我们，他们说：‘为何单独把我们的国君放在后面征伐啊！’我们所到之处，举家欢庆。大家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你们来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老百姓拥戴商，已经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