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义：

近些年，“大一统”、“天下观”成为学界热点。受西方观念影响，学人不自觉地将它们混同于近代以来西方民族国家的领土完整，这严重干扰了我们对中国文明特色的准确理解。

“大一统”、“平天下”当然包括领土的完整，更为重要的，二者还要求一个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多层面实现有机融合，成为命运共同体。特别是文化上的统一，被先哲认为是大一统的重要标志，年轻的杜甫梦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辅助君王超越尧舜的历史功绩,重新使社会教化风尚回归敦厚纯朴。

而自罗马时代以来，西方社会就是以地方自治为基础的。罗马帝国在最强盛的时代也只有约一万名官员，维持庞大的帝国只能依靠地方自治力量。公元312年，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改宗，到4世纪结束时基督教才成为罗马帝国公认的宗教，并承担道德教化重任。但随着公元476年西罗马灭亡，排他性极强的基督教本身也逐步走向分裂。

今天被称为“种族融炉”的美国也是这样，联邦政府在外交、军事上是统一的，但并没有从经济、政治、文化等角度实现族群深度融合。进入21世纪，种族矛盾并未被岁月弥合化解，反而伴随着宗教冲突日益深化，尖锐得难以调和。

历史照进现实，裂解成为西方社会挥之不去的千年魔咒，唯有中国独享统一的幸福常态。因为中国早在尧舜时代就建立起了天下为公的政治共同体，“服于土中”、“宅兹中国，自之乂民”（何尊铭文）——建立中极，将以中原为重心（中）的天下，打造为有机的文明共同体。从政治到经济再到文化，不同族群间的深度融合，使中华文明成为容纳不同族群、难以裂解的天下。

这是中国成为中国的根本原因。在此意义上，今日之中国不过是具有现代民族国家形式的天下！

中国文化中，“中”和“公”有着丰富的政治、经济、文化内涵。周人建立成周洛邑，目的是连通西部宗周，建立起一个稳固的轴心，用以平衡天下不同地域，不同职业，不同人群（包括弱势群体、“小民”）的利益，这才是（均）平天下、大一统的本质。

比如在经济上，“建立中极”要求国家掌握大量的资源，否则经济重心无法稳固，没有足够力量抵御市场波动，弥合社会分裂，那么物均民安、均平天下就成了空头支票。所以，《史记•周本纪》论及洛邑建设时说：“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

洛邑地理上居天下之中，全天下的物资能够十分方便地集中到这里，周公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八百多年后，秦汉定都长安，函谷关以东诸侯林立。贾谊对于东部缺乏政治经济中心，天下头重脚轻的局面焦虑万分：“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而为都，输将（输将，物资转运——笔者注）繇使（服徭役的人——笔者注），其远者不在五百里而至。公侯地百里，中之而为都，输将繇使远者不在五十里而至。输将者不苦其劳，繇使者不伤其费，故远方人安其居，士民皆有欢乐其上，此天下之所以长久也。”（《新书•属远》）

“建立中极”如此重要，可从上述经济生活中窥见一斑。至于政治上“建中立极”要求从不同阶层中选贤任能、文化教育上“建中立极”要求普及超越不同文化族群的礼义文化，由于篇幅限制，我们不再进一步讨论。

经文：

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币，乃复入锡周公，曰：“拜手稽首，旅王若公。诰告庶殷越自乃御事：“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弗敬？

“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藏鳏在。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执。呜呼！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

“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

“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其丕能諴于小民。今休，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王先服殷御事，比介于我有周御事，节性，惟日其迈。

语译：

营建洛邑全面开工后，召公与众诸侯君长取来玉帛等礼物，再次拜见并将礼物献给周公。由召公代表大家向周公汇报工作，并希望周公将谈话内容转达给成王。召公说：“啊，上天改易天子，终结殷商政权，西周才得以建立，现在治理天下的重担已经落在成王肩上。假如能治理好国家，当然是美好的事情。这极不容易，大量工作需要成王思考和谋划，稍有不慎，便可能重蹈殷商覆辙，所以我们必须戒慎恐惧。”

“因为殷商治国失败，上天已经抛弃殷商。商王朝之所以能治理天下长达五百多年，是因为历史上殷商曾经有商汤、盘庚、武丁等圣明天子。他们升天后，其后代尚能坚持他们的治理传统。殷商末期，治理水平下降，贤能之士退隐在野，奸佞当朝，治理混乱，人们无法维持正常的生产生活，甚至出现父亲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丈夫搀扶着贫弱的妻子，流离失所，哭天喊地，诅咒殷商快点灭亡，让他们尽快逃离苦海。哎，上天同情天下万民，用改朝换代的方式护佑民众。殷商不能造福民众，上天便抛弃了它。成王您要尽快推行德政，广布恩泽。

“研究夏朝的历史我们会发现，政权建立初期，上天因为夏朝统治者顺从天意保佑夏朝，夏人考求天意，按照天意治理国家，而现在夏已灭亡了。研究不久之前灭亡的商朝，我们发现建立之初，上天因为其统治者按照天意治理国家保佑它，商人也能勤求天命治理国家，而现在商朝也灭亡了。夏商两代为何灭亡？因为治理者背离了天命。现在成王年幼继位，前朝没有留下足以辅佐成王的贤者，没有谁敢说对历代圣王的德政有深入的研究，更不用说体认天意了。

“啊，天子（成王）虽然年幼，却能如实治理民众，和谐百姓。殷商叛乱平定后东方已安定，在这种有利形势下，成王应抓紧时机，一鼓作气营建洛邑。因为担心殷商遗民不利于我们才建设洛邑，此后我们就要以位于天下之中的洛邑为中心治理天下，这是治理统一国家的一大创新，所以成王祭祀问卜上帝。周公说：‘是呀，要尽快完成洛邑工程，此后郊祀皇天时要以我们始祖后稷配享，严肃真诚地祭祀天神地祗。只有天下认同接受西周的历史文化，我们才能实现了居中治理天下的目的。成王已经决定这样做了，我们一定会很成功。’为治理好国家，成王应该重视任用殷商遗臣们，我们周朝诸臣要主动亲近他们，改造他们，不断加深他们对西周的认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