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義：

道法自然——正確的路線要符合天地萬物的自然規律。世界上很少有族群如中國人這樣，相信“天有顯道”（《泰誓下》），在所有領域都尋求自然法則。此種科學精神，是因為中國人早已擺脫了基於神話的宗教信仰，將文明建基於人文理性，人間幸福。

在政治科學領域，先賢認為，天地、人民和代表政府的君主三者之間存在相互依存的有機聯繫。具體表現為天地選擇智慧之人領導民眾，領導者替天行道，如天地生養萬物一樣，父母般養育教化萬民——政府由人民中的賢能之士組成，與人民的關係如魚水一樣不可分。

《泰誓上》開篇指出，天地是萬物的父母，人是萬物的靈長。真正聰明的人能做天子，天子就是百姓的父母。“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尚書正義》孔安國傳：“生之謂父母。靈，神也。天地所生，惟人為貴；人誠聰明，則為大君，而為眾民父母。”孔穎達疏：“萬物皆天地生之，故謂天地為父母也。《老子》云：神得一以靈。‘靈’、‘神’是一，故‘靈’為神也。《禮運》云：‘人者天地之心，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被色，是說人秉五行而生，五行有色，故人亦受色——筆者注）而生者也。’言人能兼此氣性，餘物則不能然。故《孝經》云：‘天地之性人為貴。’此經之意，天地是萬物之父母，言天地之意，欲養萬物也。人是萬物之最靈，言其尤宜長養也。”

“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泰誓中》將其簡化為“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孔安國傳：“言君天下者，當奉天以愛民。”

表面看來，中國人關於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觀念，與基督教《舊約》相似，都承認人高於動植物，乃至萬物。事實上，二者有很大區別。中國文化中的天是按百姓的意願行事，民是天的代表。“民之所欲，天心從之”（《泰誓中》）。而在基督教文化中，人不能代表全知全能的上帝，儘管上帝按自己的面貌造了人。《舊約·創世紀》：“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照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裏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爬行的一切昆蟲。’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

用周武王的話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孔安國解釋為：“言天因民以視聽，民所惡者天誅之。”進一步說，中國文化中，政治的合法性來自人民，如果統治階層不能履行撫養百姓的職責，百姓就有權力推翻他們——這是中國版的“主權在民”觀念。

如何實現“主權在民”？國家元首如何養育教化百姓？關鍵是施行尚賢制，選賢任能，只有這樣才能實現政治為人民服務，天下為公的崇高理想。這是武王在《泰誓》中一而再，再而三強調的。

《泰誓上》中武王明確反對選舉制度的世襲制“官人以世”，這是對堯舜時代禪讓原則的繼承——禪讓制度的本質就是選賢與能，賢能共治。

《泰誓中》武王將商紂任人唯親，與自己“任人惟仁”做了對比，指出：“雖有周親，不如仁人。”先賢早在三千年前就對世襲制進行了批判。儘管夏代開始天下為家，國家元首世襲，但尚賢仍是當時根本的選舉原則。

《泰誓下》武王繼續揭露商紂王反對賢能政治，任用奸邪的野蠻行徑，說他“剖賢人之心，作威殺戮，毒痡（痡，病的意思——筆者注）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師保”。

過去四千年來，中國選舉制度不斷變遷，種類繁雜，但“尚賢”這一根本的選舉原則沒有變化。與西方民主制“主權在民”，相信多數表決、“尚眾”不同——這是我們研究中國特色政治體制時需要加以注意的。

經文：

惟戊午，王次於河朔，群后以師畢會。王乃徇師而誓曰：“嗚呼！西土有眾，咸聽朕言。我聞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凶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無度，播棄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脅權相滅。無辜籲天，穢德彰聞。

“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國。天乃佑命成湯，降黜夏命。惟受罪浮於桀，剝喪元良，賊虐諫輔。謂己有天命，謂敬不足行，謂祭無益，謂暴無傷。厥監惟不遠，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夢協朕卜，襲於休祥，戎商必克。受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雖有周親，不如仁人。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維揚，侵於之疆，取彼兇殘。我伐用張，於湯有光。勖哉夫子！罔或無畏，寧執非敵。百姓懍懍，若崩厥角。嗚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語譯：

戊午日，周武王駐紮在黃河北岸，追隨武王的諸侯們率領著軍隊來會合。武王檢閱軍隊，與眾將士盟誓：“啊！西方各國的將士們，都聽我講話。我聽說好人做好事，日日行善仍覺得不夠；壞人做壞事，也是如此。如今商紂王拼命幹壞事，目無法度，遠離年高老成的大臣，親近奸惡小人，酗酒無度，肆意殘暴。他的臣下受到影響，結黨營私互為仇敵，挾持權柄相互誅殺。無罪的人呼天訴苦告冤，紂王惡行昭著，傳遍天下。

“上天垂愛百姓，君主遵奉上天。夏桀不能順從天意，流毒於天下。上天便佑助商湯，廢黜夏桀的大命。商紂的罪行超過了夏桀，他傷害驅逐良臣，殺戮諫臣。紂王更宣稱自己有天命，贏得天命僅靠恭敬不行，祭祀無補於國家治理，即使暴虐也無妨。紂王的前車之鑒並不遙遠啊，只需看看那個夏桀。上天將要讓我來治理百姓，我的夢和卜兆相合，這是吉象啊，我們征伐商紂一定會取得勝利。商紂王雖有億萬平民，但離心離德；我雖然只有治國大臣十人，但同心同德。商紂王雖有至親的臣子，但他不如我有仁義之士。

“上天的看法，來自百姓的意見；上天的聽聞，也出自百姓的心聲。老百姓責怪抱怨我，如今我必須順從民意伐商。我們要使用武力，進攻商國的疆土，擒拿殘暴的紂王；我們的征討行動，也是在彰顯成湯伐桀的光輝啊。努力吧，將士們！不可不威武，希望你們保持戰無不勝的思想。百姓恐懼不安，他們在向我們求救，如同山崩一樣不停地叩頭。啊！你們要同心同德建立自己的功業，這樣才能長久地安定百姓。”